我们的大众文化正在陷入一种危险的反智主义， 而绝大多数人完全不自知，甚至还以此为荣。

看到豆瓣上对《天才枪手》铺天盖地的惊人一致的评价“青春谍战片”，我很无奈。

这或许就是意见领袖的作用，一旦某个看了点映场或者是在国外提前看过，有这种时间上占领话语优先权的人，发现这个片子有一些谍战片的特质（也有可能是宣发公司的人用这个跨类型的特质作为卖点），立下了这个“青春谍战片”的评论flag之后，广大群众就纷纷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自己的思考能力：只要动动手指Ctrl C+Crtl V，自己也用上这五个字就能光环加身。逢人就说，“泰国把青春片都挖掘到这种程度了，一个青春片都拍出了谍战大片的既视感！”一句话就显得自己已经具备了不俗的电影评论水准，不仅具有扎实的类型意识，更是体现出对国内外的青春片格局有着充分和深入的洞察，俨然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或者准知识分子形象，在亲朋好友等吃瓜群众面前油然而生。

呵呵。

把《天才枪手》看成谍战片的朋友们，你们只看到了“形”，却根本没有领会到“意”。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谍战片，这本质上是一部黑帮片。

首先来说一下为什么这不是一部谍战片。谍战片类型的基本叙事框架，需要处于敌对状态的AB两方（或者多方），A和B互相向对方派出卧底（最典型的是《无间道》），或者某一方向对方派出卧底（《风声》）。谍战片的根本矛盾，或者说让谍战片成为谍战片的本质，在于间谍本人和他所处的直接环境和效忠对象之间的张力，而不是间谍使用的各种令人炫目的小工具或者小伎俩。虽然《天才枪手》中出现的各种作弊手段，目的上和间谍传递情报是一样的，都是把信息传到本来不应该传到的地方去，形式上看起来也挺像（鞋子里塞橡皮擦、钢琴手势、铅笔条形码）。但试问，《天才枪手》的间谍是谁，是小琳？还是抄她答案的人？《天才枪手》里处于敌对状态的AB两方是谁？然后我们的主角间谍是向谁效忠？

可以发现，用“谍战片”这个类型框架去套在《天才枪手》上，就像是用一个三角形的框架去套一个立方体一样，虽然那个筛子的颜色和质地可能跟那个立方体看上去非常像。但是可悲的是就在于，现在绝大多数的观众都只看到了这个三角形和立方体的颜色和质地，却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状。居然还因为发现了这两者颜色质地的相似之处沾沾自喜，四处宣扬。

其实，《天才枪手》是一部黑帮片。它讲述的是一个黑帮老大（小琳）从黑化、到建立黑社会、在“干了一票大的”以后幡然醒悟，金盆洗手的故事。

黑帮片探讨的是黑社会——真的拜托不要一提到黑社会就只想到打打杀杀。黑社会的存在，其实是有它的价值和意义的。人具有两面性，说的玄幻一点是既有天使的一面又有魔鬼的一面，说的社会学一点是既有动物性的一面又有社会性的一面。“社会”其实是一套规则，一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结构。作为与黑社会相对应的“白社会”，也就是我们一般概念上的“社会”，绝大多数的功能是处理人的“天使性”的光明的那一面。但是每个人“魔鬼”的那一面，也需要有一套规则，也需要有一个社会来管理——这就是黑社会存在的意义。

黑社会最经典的三大经营领域是黄赌毒。嫖娼、赌博和毒品，都是满足人类心底不可告人的，充满罪恶感的欲望（当然，这种罪恶感是被“白社会”的教化体系建构的）。那么黑社会是怎么经营这些人类的罪恶欲望的呢，就是通过权力搭建起一套运转机制，打通供求关系。

权力，是影响他人行为的能力。任何一个社会组织中的领导人物都有自己的权力才能被赋权，成为领导或者统治者。权力无非两个方面，正面的资源，和负面的暴力。有权力的人要影响你的行为，你如果服从，可以获得资源，如果不服从，你会受到暴力的惩罚。在白社会里，以一个公司为例，领导要求你做A这件事，你如果做了，可以获得升职或者加薪，你如果没有做或者做的不好，那么你就会被开除出这个公司（将个体驱逐出一个社会组织是最简单的暴力形式）。这就是领导用权力影响了你的行为。

黑社会中的权力形式也会相应地比较简单粗暴，黑社会老大的资源就是毒品、娼妓、赌场之类这些“白社会”里不允许存在的供给品，这种稀缺性构成了黑社会老大的权力。想要吸毒的人，有了黑社会，他知道哪里供应毒品，他能够如何满足自己的需求（通过货币或者其他代价），这个供求关系就打通了，这种用货币去交换毒品的运营机制建立起来了。而另一方面，黑社会老大都必须有自己的暴力机构，也就是大多数观众看黑帮片时专门关注的打打杀杀（所以我说《天才枪手》是黑帮片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看不到打打杀杀啊），这种暴力机构一方面可以维持黑社会的边界，保证黑社会不受外来势力（比如白社会的警察，或者其他黑社会）的侵犯，一方面也可以构建起黑社会内部的秩序：如果有人不按照规则来进行交易，就会受到暴力机构的惩罚（举个例子，如果你吸毒不给钱，黑社会的打手就会把你的一只手剁下来）。

所以，大部分的黑帮片，如果只是专注于打打杀杀，黑帮老大的个人魅力，或者黑帮兄弟之间的手足情深，都不足以称其为真正的黑帮片。真正的黑帮片必须触及到黑社会存在的逻辑，挖掘并展现黑社会运转的秩序。《上帝之城》和《跛豪》里的一代枭雄小豆子和跛豪，他们的发家在于建立了一套可持续性运转的黑社会制度。《教父》《美国往事》这类黑社会虽然不染指毒品交易，但他们的发迹和兴旺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白社会”规则运转的失效，弱势群体没有来自“白社会”的保护伞，只有依靠黑社会了。

之所以说《天才枪手》是一部黑帮片，是因为它挖掘了在“作弊”这件“白社会”所不允许的失范行为的基础上，是如何建立起一套黑社会制度的。

在学校里，阶级的差异被掩盖在统一的校服之下。小琳和格蕾丝学号挨在一起，就算他们家庭条件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能做朋友。在学校这个特定的社会范围里，金钱不再构成权力，而是学习成绩构成了一种权力。有学习成绩，你能得到家长的奖励，能升学，能获得奖学金。学习成绩在这里，取代了毒品、暴力，是学校里的权力。

当这种学习成绩能够成为一种商品，被交换的时候，一个新的社会运作机制就呼之欲出了。当小琳发现她的成绩能够给格蕾丝，给小巴，给其他人，并为她带来物质利益的时候，一种交换机制诞生了。学习成绩通过钢琴手势、条形码等方式被传送，以商品的方式被运输，并被明码标价，并在市场上换来真金白银。这时候，一项事业越来越复杂，社会分工就出现了。因为这个过程单靠一个人不能完成，黑社会老大不能自己单打独斗，他还得有打手，有军师，有销售，有会计。所以小琳不能只靠自己运转起这个黑社会，有了小巴、格蕾丝、班克的加入，作弊黑社会到此终于成型。

但是一个黑帮片，因为要过审，或者为了商业上的利益，还是最终要向“白社会”的主流道德价值观妥协。比如《追龙》就很奇（nong）思（qiao）妙（cheng）想（zhuo）地加入了民族主义、ICAC宣传片元素。在反映了黑社会老大波澜壮阔的一生后，最好给他一个不太好的收场，以呼应因果报应这样的大价值观。这也是为什么小琳最后必须幡然醒悟，作为一种救赎，将自己送进审问室。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