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又去电影院看了一遍。我清楚记得去年看的时候几乎只把它当成一个混乱且元素丰富的喜剧，笑得很开心，细节多得很爽，结束会忍不住鼓掌，有一种“原来电影还能这么玩”的惊奇感。至于剧情，甚至没有记很清楚，以至于接下来这一年（尤其最近奥斯卡颁奖前后）当别人和我讨论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很多人在石头宇宙落泪，说这部电影道出了他们在东亚家庭感受到的彼此折磨的母女关系，忍不住把自己和那因为母亲过度施压而想要自毁的女儿联系在一起，还感叹宇宙的终点依旧是爱。我第一遍看的时候，是独自到达美国的第八个月，对生活的掌控权让我变得自由且大胆。我开始标榜独立，享受着远离父母的轻快，发现这份距离感大大减少了我们之间的争吵。不过可能是我的家庭确实还算幸福，我和我妈妈本就没有很糟的关系加上长久的分别，那时我们的相处还算和谐平稳，交谈大多是些不定时的、泛泛的关心，诸如“最近还好吗”这样general。

但是就像我最近忽然意识到的那样，我的家长并没给我足够的精神交谈。他们在意我穿什么吃什么，或许还有过得开不开心，但即使我谈到艺术史满腔热情，他们也只关心这个专业未来能做什么工作。更不用想类似于Evelyn说女儿胖了要减肥一模一样的话从我妈嘴里出现了多少次。

所以，一年前的我一边感激距离感钝化了我和家长的矛盾（让我庆幸自己不像Joy一样压抑），一边因为同样肤浅保守的家庭交流而十分理解Joy放弃沟通的无奈。想到这里忽然有些伤心，我的妈妈是会带着用猎奇伪装起来的鄙夷询问我和gay做朋友的感受的，是会对gender studies嗤之以鼻的，是会告诉我同性恋是违背世界规律的。Evelyn能够接受女儿有女朋友已经胜过我妈妈了吧。

再来说今年第二次看。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头Evelyn忙得焦头烂额给了我极大的窒息感，对她的同情好像从电影第一秒就开始构建起来了。看她一边煮饭对账一边应付络绎不绝的顾客，老公女儿不合时宜地持续用自己的琐事烦她，这样的情景在我家大概持续不了多久就会引发我妈的怒吼，所以我看得心惊胆颤，很怕一下子家庭关系就紧张了。结果发现Evelyn是个更雷厉风行也更有耐心的人，她冷酷利落地处理好洗衣店的一切，还能够跟女儿谈判可不可以带女朋友来参加新年派对，忽然就觉得Joy真是个被宠坏的不懂事的孩子。（但是也很伤心，可能我的察言观色真的是从我那没那么有耐心的妈妈冷不防的爆发里习得的。）

此时此刻是我的父母和全家搬来美国的第八个月，多巧啊。去年夏天他们出其不意地将一场本来只有几周的旅行变成了美国定居，最初的几个月我们好像发誓要把过去一年所有没吵的架都吵完。现在光是想想就觉得累，累到不愿去具体写，总之他们不由分说而理所当然地依赖着我让他们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立足。每次和他们见面前我都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be gentle be patient，然而一个小时后就气得浑身发抖、我爸我妈拉着我弟把我当成恶不可赦的叛徒大骂我没有家庭责任感。那段时间最怕收到他们的消息，因为那些消息再也不会是对我的关心问候了（虽然那段时间其实是我来了美国以后自身也要应对最多事的阶段），全是今天一封要我写的邮件明天要拉着我去哪个机构办事。

写了这么多好像我还是站在那个孩子的角度吐槽责备父母，但是你敢相信吗，当税务员对Evelyn说"I thought you'd bring your daughter to translate, I thought she'd help you work this out (不是原文了)”的时候，Evelyn和丈夫脸上闪过的尴尬与无从辩解显得他们如此脆弱而无措。可是他们的女儿刚刚因为母亲对外公用“好朋友”来称呼自己女朋友而赌气走了。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那个顶天立地的、在美国生活了半生的Evelyn都应付不来的，我几乎不会讲英文的父母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该有多少困惑？当别人问到“你的女儿怎么没来”的时候，他们大概也是同样对外人陪着笑脸而暗自神伤吧？

还有之前看到一条评论是从Joy的视角说的，“妈妈如果你没有结婚没有生下我，那你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明星、过着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呢？”是啊，那个没有结婚的Evelyn会是万众瞩目的，没有一地鸡毛的税单，没有想要离婚的丈夫，没有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女儿，没有岌岌可危的杂乱日常磨平了生活的一切美好。电影有一段是alpha世界的丈夫解释她的身份，“You have so many goals never finished, dreams never followed. You are living your worst you.” Evelyn如梦初醒般问道，“我总不可能是万千个宇宙中活得最差的那个吧？”丈夫说，“你还没明白吗？你在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失败都造就了另一个世界的Evelyn的成功。” 真是应证了那句，平行世界里的你会过着你想过的生活。

也许，这个世界的我也是所有版本里最差劲的样子，我对这个自己和生活有很多不满意，但即便如此，我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其他宇宙的我呢！况且，因为足够差才有最大的capability变得足够好、并拥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活法。还是很有被安慰到的。

说回到母亲如果没有孩子将会有更灿烂的人生，最近我也在思考我妈为何如此笃定我也最终会结婚生子活进柴米油盐，这是否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很满意？这个话题很矛盾甚至让人不愿去细想：她和Evelyn都十分坚定地说不后悔生下孩子，但是当看到人生那么多种可能性后，我的妈妈真的会甘心这个选择吗？东亚家庭的沉重之一就在于父母无私的牺牲，失去了自我的人生却还要歌颂这些苦难是值得的，然后就这么成全下一代再下一代。

大大的happy ending让所有混乱都迎刃而解，甚至包括那些长久的根深蒂固的隔阂都在母女喜极而泣而awkward的拥抱里和解了。当时心想，电影还是电影，如此自然地work out everything，
让人相信自己的生活好像也可以这么轻松变好。我也说不出来到底会不会羡慕这样的家庭关系，女儿心甘情愿全力帮助父母，父母和孩子亲密无间，一切不合都可以一笑了之。看上去真的很美好，以至于圆满得让我害怕被如此浓烈的爱灼伤。

可能我对这部电影的喜爱程度不及很多人，但我喜欢它的是它照出了我在思维转变和思考都很多的一年的变化，一些对自己父母和童年的理解与接受（算不上和解了），一些新的纠缠和不自洽。随着今天我的父母还是回到了中国、以及我在年初搬离了他们追随我来到的城市，好像从某种程度上看一些事情又回到了一年前。但是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再是一样的了，Nothing, Nowhere, Never At Once。因为天知道这个宇宙里的我们将有怎样的命运，又天知道或许哪一天我们就会过上另一个宇宙中的我们正在过的、让人百般期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