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这部明显带有邪典色彩的电影本身就不是大众电影,这样一部电影能获得奥斯卡奖这样的大众奖项所承认,其实是比较令人惊讶的。
时隔两年,回顾这部电影,我仍然喜欢,仍然感到这部电影值得挖掘,且可以挖掘。以下是我最新想的两个点:
东亚社会对性少数的“歧视”(实际上是“断定”)并非像西方社会一样,与“宗教情结”挂钩,也并非单纯(不否认这样的逻辑)是像传统论调所声称的那样,是出于集体主义下,以集体维稳之目的鉴别并排斥少数的逻辑。在此种逻辑之上,还需加上“生产情结”的逻辑作为补充——
什么是生产情结?生产情结是指,人作为劳动力参与生产的因素(或者作为非劳动力的参与生产的其他因素)被拔高和强化了,这一拔高和强化贯穿着人的一生,以至于东亚人并不强加自我实现,而更为强调社会实现。并不强调自我对自我的感受,而强调自我对社会的贡献(这一贡献往往就是生产的贡献)。家庭作为劳动力再生产的基本单位,无比强调人“生产力”的培养;而所谓对阶层跨越的追求,实质上也是对生产因素转变的追求(作为劳动力参与生产转变为作为资本、决策参与产生)。
在生产情结下,一切不利于生产的,即不利于社会实现的因素和特点都被忽视、甚至打压。基于此,性少数不单单是作为异类被“打压”的(但性少数身份政治是),而是作为对劳动力再生产(简称“不生孩子”)的非参与者而被“忽视”的(这种忽视是全方位的忽视)。
第二部分我将对这一“忽视”进行进一步阐述。
“忽视”是全方位的,“忽视”本身来源于一种否认,从而与打压有同样的效果——对价值的否认、对意义的否认,甚至对情感这一基本的“人类”属性的否认——即性少数的“痛苦”也算痛苦?我并没有觉得你的处境有多“痛苦”,性少数潜意识甚至被摆上了与动物同等的地位——我并不“打压”你,但我无视你的身份、价值和情绪。
这一“忽视”,本身来源于顺直人在生产情结的社会文化环境下,对自我有一种“完成了的人”(un homme accompli)的预设。
原因就是他们认为存在着一个完成了的人(un homme accompli),这完成了的人矢志于去做自然的“主人和占有者”,正如笛卡尔常说的那样;并且,这完成了的人因此至少在原则上能够穿透物之存在,能够建构出一种具有至上之权威的知识,能够解码一切现象——不仅仅是物理自然意义上的现象,而且还包括历史现象及人类社会现象,能够用原因去解释这些现象,并且最终能够发现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异常导致动物、小孩、原始人和疯人偏离了真理。
这一预设假想了,出于“正常地位”的顺直人过的是一种符合理性的生活,性少数不仅过的是一种偏离理性的生活,且这种对理性的偏离都是无意义的。性少数的“种种异常,其价值便不过是供心理学去观奇猎异,便至多只能在“正常的”心理学和“正常的”社会学中被施舍给一个边缘性的地位。”
基于这一预设,东亚社会对性少数的态度其实不是“歧视”,而是一种“审判”(或“断定”,judge),这种态度不是或不仅仅人面对怪物的恐惧和排斥,而更多是人对工具,一件“不好用”的工具的考察和审视。
只不过“理所应当”地把性少数摆上客体地位加以考察的“正常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断定”本身就在制造不适,这种“断定”本身就在明目张胆地贬损人的身份。这种断定,它假设:正常的、文明的、成年的顺直人拥有”融贯完整的体系“。
然而,实际是:
这正常的成年人并不“拥有”这一融贯完整性;这融贯完整性必须一直会是个不可能真正达到的理想或极限;这人不能把自身封闭起来,这所谓的“正常人”就必须努力去理解各种所谓的不正常,因为他永远也没有真真正正地免于这些不正常。他必须谦逊地检视自己,必须在自己身上重新发现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梦、所有巫魅性的行为、所有晦暗的现象。所有这些,在他的私人和公共生活中、在他与其他人的关系中都是一直强有力地施加着影响的。所有这些,甚至都在他对自然的认识中留下了种种罅隙——诗正是穿行于此罅隙中。
这大人的、正常人的、文明人的思不可认为自己具有神一般的权利;这思必须一直更真诚地去体贴人类生活中的种种隐晦和困难;这思不可失去与这一生活之非理性根源的接触;最后,这理性必须承认其世界是未完成的,这理性不可假装已经超越了那些被它所掩盖起来的东西,不可以为此文明和认识是不可置疑的,因为恰相反,这理性的最高之功能正在于去置疑此文明和认识。
在这样的逻辑基础上,那些对性少数的“滔滔不绝”就可以被理解了。性少数所有的主体经验都被忽视了,以至于顺直人可以“一本正经”地说道,“同性恋的处境不是这样的之类”云云。忽视性少数主体经验的顺直人成为了“地狱般”的“他人”,性少数连痛苦的权利似乎都要理所应当地被剥夺——只因他们难以理解性少数情境下的痛苦性,认为这痛苦只不过是一个“建构性的”(尽管它的的确确是建构性的)、某种政治鼓吹下的结果,而全然忽视了这作为痛苦之因的社会情境,即这生产情结无处不在的社会下,性少数难以自居和无处安放的主体地位。
基于这两点,我们似乎能更好地理解电影中人物的逻辑——乔伊那种无处安放的痛苦究竟来源于何;乔伊无所畏惧地奔向那虚无主义的象征,并极力试图让母亲也理解这虚无的原因是何。
而主张电影应该停在“两颗石头”处,即影片最后那看似俗套的爱的和解的批判也有了反驳:这种和解其实不是“爱拯救一切”——这和解甚至都不是共情,而是对无法共情的坦荡承认;是对人因经验不同而构筑的知觉世界不能相容的直面下,那“完成了的人”也坦然地承认了自我并非是一种浑然的融贯完整。
即“我和你一样,我们一样地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