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影评。
又看了一遍《瞬息全宇宙》,这是我的人生电影,我爱昆丁麦克唐,我爱杨德昌和父亲三部曲时期的李安,我爱拉美新浪潮,我爱李沧东,但是他们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像海尔兄弟这部由贝果,精神分裂,googly eyes,疯狂的屎尿屁,万圣节美妆秀和LSD构成的神经病电影一样让我觉得「这是为我拍的吗?」毫不夸张地说,它治好了我40%的抑郁症。
第一次看是2022三月,我像具尸体。料理浣熊王奔跑的时候,我开始又哭又笑;小石头说「多希望你能够劝我」的时候,我的人生走马灯开始走马;Evelyn向女儿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决定这就是相见恨晚的那部电影,我第一次在大众传媒产品中看到「人生就是一条通向死亡的无意义的螺旋楼梯,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我妈守在楼梯承受我对她的折磨」这种无比具像化的痛苦。就像自命不凡的傻逼大学生第一次读《地下室手记》一样,一种跨越时空的震动忽然击垮了内心假装的坚强,自认清高,或者自封的孤独。
看完时是半夜,枕头湿了大半,Mitski歌都唱完了我还在发懵,我想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电影?”早干嘛去了!”这是我对这部不甚完美但是在我这个以我为主的宇宙中绝对伟大的电影所说的第一句话。这所有复杂的难以启齿的情绪,不是我一个人的病态。那些一提到政治正确一看到少数群体就头晕目眩口吐白沫者总是否定「representation」的意义,但无所谓,这样的影片能让哪怕多一个人感受到一丝「归属」「不孤独」「有人和我在同一条干涸的沟里挣扎」,这种力量比任何一个奖项,任何一种肯定或者任何一滴鳄鱼的眼泪都更有力量。“谢谢!“这便是第二句话。
这一年里我时不时会想起Evelyn伸向Joy的手,把Mitski的This is A Life听了146遍,每次点bagel都会下意识地要everything,这一年里我尝试让我的妈妈看这部电影,始终没有开口,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几根假阴茎吓到,然后忘记在里面不经意间找到我想说的所有话。
我妈能成为超级英雄,如果A24要在这个宇宙贴googly eyes,我妈能成为天选的Evelyn。妈们不用像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那样成为更大的自己,妈们,怀孕十个月左右之后的————我不想显得很本质主义,但是依旧要加上这个前缀——「东亚」女的们成为更小的,越来越小的,最小最小的自己,最后就变成了超级英雄。
而我,被超级英雄们养大的年轻的东亚女的们之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意识到我的妈不仅是我的妈,开始意识到我的妈有过燃烧的欲望,爱的欲望,生活的欲望,放弃一切重新开始的欲望。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爱看两本书《聊斋志异》和《包法利夫人》,下班后她会先给我煮一碗清汤面,然后坐在窗户边看那本《包法利夫人》,她还没到三十岁,听着我嗦面的声音,听着无数个美妙的平行宇宙在书页间横冲直撞。
我想让我妈看这部电影,始终没有开口。我在猜测,她应该会想象,没有我的那个她,会不会开心很多;没有孩子的那个她,会不会实现她开书店的梦想;没有遇见我爸的她,会不会早已离开老家,住在海边或者学会开车;没有留在父母身边的她,会不会早就抛开兄弟姐妹的破烂事,成为那个宇宙最潇洒的女人。小时候的我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怕妈妈说“爱你”,怕妈妈坐四个小时车学校看我,我说「我希望你的世界不要围着我转」,那个时候不明白这叫做“愧疚”,一个畸形但在如今看来无比合理的亲情副产品。
这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的「愧疚」让我不敢不认真读书,让我不去叛逆,让我每次在崩溃边缘徘徊时都悬崖勒马,让我每一次听她讲起壮志满满的青春,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自信的照片时,都想一个响指让自己消失。这是一种道德自残——至少我以前是这样想的,是一种罕见的犯贱的亲密关系毒素,这证明我这个东亚女的不适合拥有亲情,不配拥有健康的,互不亏欠的,「爱最大」的美好母女关系。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次「我不做人了」的幻想,下辈子做白人中产阶级的一条狗吧,下辈子做云里的一滴水吧,下辈子做Soul里面的22吧,下辈子做土耳其的流浪猫吧。世界这么大,下辈子做块石头吧,如此云云。
看eeaao的时候,我为王家卫风的爱情哭,为拔肛塞的杨紫琼狂笑,为Mitski的歌声掉凳,最终为了两块石头呼吸紧促,心悸,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这是我——从十四岁刚开始装忧郁酷小孩到二十多岁发现这不过是永无止尽的抑郁症期间的我,无数次幻想过的一种可能性。而现在,几十万拥有共同幻想的人(根据letterboxd评分页面)诡异地被一部影片连接在同一个宇宙——没什么屁用,但至少我知道,想和妈妈一起走向黑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那样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没有意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有十几亿人,和我一样的神经病不止一个。
距离我第一次看eeaao已经一年了,这一年里,我和妈妈的人生并没有因为A24的一部电影变得明白,那个巨大的贝果依旧悬在头顶,我依旧会在所有事情做到一半时想「这又什么意义呢」,我依旧会告诉妈「别围着我转」,我的桌子上依旧乱糟糟的,但至少这一次,我能听见Mitski唱歌,我能听见无数的角落传来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