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嗷呜
ADHD人士,美国CS PhD在读
小红书账号:好想吃过桥米线
借着这几天《瞬息全宇宙》横扫本届奥斯卡风头,我在它上映近一年后,看完了这部电影。
在观影之前我就知道这是一部与ADHD相关的电影。甚至有人说,这是一部ADHDer导演拍ADHD感受的电影。
于是,我是抱着寻求共同感受的目的开始观影的。
但当我看完本片之后,我更愿意将之称为一封来自ADHDer的情书,写给ADHDer自我救赎路上的虚无主义、存在主义与爱。
首先说一下ADHDer导演带给这部片子的独特之处。
最显著的就是ADHDer特有的发散与混乱贯穿了整个故事:
快速且离奇的场景切换,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叙事解构,甚至女主与女儿在不同平行宇宙之间任意跳跃的能力,就是映照着ADHDer跳跃发散的思维。
持续从一个点快速跳往另一个点,我自己都也不知道思绪会在何时抵达我脑内哪个“平行宇宙”。
其次,片中密集的无厘头“小剧场”(比如料理浣熊和乌鸦坐肛塞),让人直呼“神特么”,也是一看就知道:正是出自ADHDer之手。
在我与朋友的聊天中,也时常突然蹦出来一个这样的“小剧场”。ADHDer的发散思维虽然会导致注意力失调,进而影响生活,但发散性思维本身,也给ADHDer的生活增加了许多趣味。
我也很喜欢这种发散性,毕竟,那些光怪陆离的奇景,时刻都能在脑中上演。
另外,这也是近年来最直观展示ADHDer生活状态的一部电影。女主角就是一位标准的未确诊的成人ADHD人士。
看片头女主角像无头苍蝇一样忙碌那段,就仿佛在照镜子,我一旦多任务处理就会过载,无法条理的安排处理每项任务,也无法与别人正常交流。
我相信,许多人不需要有ADHD,也能理解这部电影。
因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注意力是一种稀缺资源,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干扰与诱惑试图攫取你的注意力。
比如有无数聪明脑瓜子,每周996绞尽脑汁就为了更精准地给你推送擦边主播,多占用你几分钟。
信息过载造成的倦怠,让许多“正常人”也浅浅地体验过ADHD人士的感觉。
但更深层的,这部电影中的黑暗贝果,对应的正是在“效绩社会”里,每个人每天面对的神经暴力。
我喜欢《绚丽与匮乏》这篇影评[1]中写的:
【所谓的效绩社会以“过度的积极性”为表征,过度的积极性通常也呈现为过度的刺激、信息和资讯,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运作方式,感知因此变得分散、碎片化,由此产生了新的暴力形式。
这种神经暴力将导致“精神上的梗阻”,这是一种内在的恐怖,因此人们难以直观地感受到这种暴力形式:
它不以剥离(privativ)而是以饱和(saturativ)的形式完成,不是单一排他,而是兼收并蓄。
在一个承载了多度的积极性、过剩的信息、情感和刺激的效绩社会中,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黑暗贝果(everything bagel)——虽承载万事万物,其核心却是空无。
这便是Jobu Tupaki,乃至每一个当代人在日常生活中正遭遇的神经暴力。】
这是一种过度而非匮乏的虚无,是一种看似全能但实则失能的痛苦。
那么当面临着“过度的积极性”带来的折磨时,虚无主义真的还是一件坏事吗?
我觉得相比于接受外界强行赋予的意义,并带着“我拥有一切可能性”的幻觉继续遭受折磨,消解一切事物的意义,逐步走入虚无的旷野,反而是寻求救赎的第一步。
我自己就走过这样的道路,在几年前觉得无法继续实现自我,被外界强加的准则与内在过剩的积极性夹击之时,我开始消解一切。
首先去意识到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混沌,我们都只是漫长时间中短暂一刻、浩渺宇宙中如尘埃般的一个星球上一个更渺小的生命,连朝生暮死都不算。
我们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随机地生,随机地死,我们认为活着改变什么,其实活着就是一出注定死去且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荒诞剧。
够虚无够悲观了吧,但这么想以后,我真的解脱了。
我感觉我自己来到了一片巨大广阔的“虚无主义旷野”上,就像影片中那个无生命的星球,在旷野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意义的东西,只有旷野上凌冽的风在不停地吹。
我虽然寒冷,但摆脱了束缚与倦怠,只感到自由与轻松。
那么ADHD在这个过程中算什么呢?
是否“效绩社会”下的每个人,不论是否有ADHD,都一样地走过这样的路呢?
不是的,作为一个25岁才确诊的成人ADHD人士,我觉得ADHD是一种巨大的荒诞,是打开“效绩社会”大门的钥匙,让虚无倾泻而下。
在确诊的那几天里,我的脑海中不停地像电影中那样闪过各种过去的画面:
啊,原来不是一切皆有可能的,不是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的,不是别人能做到而我只要够努力就一定也能做到的。
这不是很荒诞吗?
我有一种不适应这个现代社会的“病”,它是先天的,无法根治的,我只能去缓解适应它,但积极性再高也无法彻底改变它。
这不是很荒诞吗?
我自己一直自认为太贪玩懒惰,意志不够坚定,心态不够好,于是二十几年来对自己进行了无数自我折磨和苛责,结果发现这都是障碍导致的问题。
这不是很荒诞吗?
我是一个隐形的“残疾人”,大家看到肢体残缺的人都知道避免冒犯,却喜欢来鼓励我“要努力”,可神经系统发育的不同,恰好就是让我更容易注意力“失调”啊。
这不是很荒诞吗?
“去你的吧狗屎意义,滚你个蛋的积极和努力,fuck you!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我再说一遍,FUCK YOU!!!”
于是我看到了我的“黑暗贝果”,走进了我的“虚无旷野”。
可看清了现实的荒诞以后,就应该投入消解的虚无当中吗?
认清了世间一切都会无意义的,我们便应该什么都不追求什么也不做,消除我执等待入灭了吗?
电影没有停步于此,同样人类也不会!
当你在走过虚无的旷野之后,会渐渐感受到存在主义的召唤。
正因为世俗价值和规则都是无意义的,所以你才是全然地自由,你可以在一片虚无和荒诞中选定自己的意义,但你也要全然地负责。
正因为世界是无意义的,所以这是一张自由的画布,你有权利去在这上面随意涂抹,当然别人也同样有着涂抹的权利。
容我再次引用《绚丽与匮乏》所写:
【如果说在影片中,黑暗贝果(everything bagel)象征着“消解的虚无”,那么卡通眼睛(googly eyes)也许代表着“创造的激情”。
伊芙琳和反派女儿Jobu没完没了地打斗,直到“卡通眼睛”的出现才真正得以扭转乾坤。
在影片中,怀揣着人类最朴素的善意的丈夫威蒙,酷爱在家中的各种物件上贴上卡通眼睛,正如他总是擅于给予惨淡生活以值得热爱的理由。
在荒诞的生活中依旧保有一种创造的激情,这便是威蒙的“反抗”之道,亦是加缪面对荒诞时所提出的反抗哲学。】
虚无旷野上凌冽的寒风会消解掉所有的枷锁,但也会消解掉所有的动力,所以我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观且缺乏行动力的自由。
但这是真正的自由吗?
走入虚无旷野之后,我们是得到解脱了,还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束缚之中呢?
而创造的激情是虚无中诞生出来的另一种自由,诞生于我所选定的意义之上,它真实,充满行动力,相比于虚无,创造的激情是对世界荒诞的更有力反抗。
这就是我认为片中表达出来的存在主义。
最后是关于很多人诟病的“爱拯救世界”和“family侠”,觉得“强行去爱”是电影的败笔。
但与这些人相反,我觉得,关于“爱”的部分恰恰是电影的点睛之笔(上一部让我有这个想法的是《星际穿越》)。
爱是超越了虚无与存在主义之辩的进一步延伸。
一方面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在虚无主义到存在主义间架起桥梁的方案;另一方面则避免了在自由和家庭问题上的无尽掰扯。
我也不觉得电影里的爱是“带着东亚家庭道德绑架的爱”,我觉得那是一种自由、包容、支持,但同时尊重自己,且有节制的爱。
我会将这种爱概括为:
你是全然自由的,有权利去涂抹改变这个世界,也有权利去追求自己选定的意义,当然,你也是要全然地负责任的。
但没关系,我会尽我所能去包容你,尊重你,支持你。
我不是因为说我爱你,就要求自己要去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虽然这个世界没有意义,但我依然觉得它很美好,我希望让你也能体验到它的美好,我管这就叫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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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1]绚丽与匮乏:《瞬息全宇宙》如何表现了过剩时代的存在主义危机?
https://m.jiemian.com/article/75311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