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曾直白地表示过,他的第四部电影《镜子》是一个很直接简单的故事。即使他如此坦诚,初入《镜子》时仍如坠入一团迷雾,不知往何处去。每当有人说《镜子》是非常“自私”的一部作品时,老塔都会耐心解释:“我并不是在《镜子》中讲述自我,完全不是,我要说的是我和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感情,我和他们的关系,以及对他们未能尽责的感受和愧疚。”
与老塔合作已久的摄影师尤索夫在看到剧本后拒绝为这个剧本掌镜,原因很简单:他无法接受这个脚本赤裸裸的自传性,过于直白的抒情叙事和作者只想讲自己的意图,让他觉得尴尬。当然,当他看到成片时仍不吝坦言:“我要说,虽然我很惋惜,但这是你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
这部所谓“最好的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一共剪了33个版本——影片最初的构思完全是献给他母亲的:“一想到母亲将会去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我将抗争,我将证明,母亲是不朽的。”老塔母亲在《镜子》中的参演,也借由光影的交织完成了老塔“永恒”的夙愿。

《镜子》中充满彩色与黑白,三个时空(二战前,战时和战后)的来回切换,令观众目不暇接。逻辑似乎已经不管用,只剩下困惑和不解。如老塔所言,要理解《镜子》并不难,它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塔也不热衷于堆砌象征之物。《镜子》之所以难进入,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观看那些能把我们服侍得舒舒服服,不需要耗费过多精力的电影。老塔在《镜子》中的每一场戏,都为前后留了一扇门以供彼此的串联。这扇门可能是电影里的风,火,雪,镜子或者是父亲的诗,他们散落在不同的场次,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时空之中,却又各自遥相呼应。
例如在影片前半段一闪而过的不知名的手,举着正在燃烧的树枝烤火取暖,短短几秒之间,容易被人忽略。直到影片临近结尾,在亨利·珀塞尔Henry Purcell 《印度女王》(The Indian Queen, Z. 630: Act IV - Prelude and Song (Orazia): They Tell Us That Your Mighty Powers) 的伴奏下,那只手的主人才昭然显现—— 她正是 “我”在战时为数不多的留恋,也正是关于她的记忆,串联了战后“我”与儿子的对话以及和母亲变卖首饰的情景。

塔可夫斯基曾为《镜子》辩护道:“如果两个人能够经验同样一件事情,那怕只有一次,他们也将能够了解彼此,即使其中一人是生活在旧石器时代,而另外一个则是成长于电化时代。上帝赋予人类能力去了解、体会人类共同的冲动--包括自己的,也包括别人的。”而《镜子》便是老塔面对众人打开的一扇门,他给了观众能够走进他私人记忆的机会,也给了自己回溯童年的契机——父母的离异,经历战争时代的早年与后战争时代的政治高压造就了老塔独一无二的私人经历,而《镜子》正是老塔所谓“了解彼此”的最佳方式:他选择面向观众,留下自己的点滴。

为此,老塔特意选择了相同的两位演员来饰演两对母子:
一对是童年的“我”和母亲;
一对是成年后“我”的儿子和离异的妻子。
战前母亲和战后妻子的角色,都由玛格丽特·捷列霍娃扮演,这之间的时空跨度相隔几十年,却如镜面一样彼此映照。两对母子在不同时代的互文,父亲形象的缺失,主人公从未出现的面容,一开始着实令人毫无头绪,但若结合老塔写于1970年的日记,仿佛能从中理解到一些线索:
“我很久没见父亲了。越是很久没见他,我越是感到沮丧,而且害怕见到他。显然,我对父母的感情很复杂。跟他们相处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大人,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们把我当做大人来看待。我与父母的关系有点畸异有点复杂,难以说出口,不是那种直截了当的关系。我很爱他们,但与他们相处,我从来感觉不到自由自在,我想他们也是。我觉得他们虽然爱我,但对我却有点小心翼翼……他们太过拘谨,无法跟我谈论这方面的话题,我当然也是。看来只能这样下去了。当你不置可否的时候,是很难谈话的。这是谁的错呢?错在他们,或是我,或者大家都有错?”

老塔的父亲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是一位诗人,《镜子》中不乏引用父亲的诗句。老塔的母亲玛莉亚·伊凡诺夫娜则是一名演员。1935年老塔的父亲离开了家庭,历经二战参军身患残疾,但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家庭。多年以后老塔也经历了两段婚姻,身为人父,仿佛重演了父亲的故事。正是这样的缺席,老塔在《镜子》中借用父亲的诗句弥补了以往的遗憾——10岁那年夏天,塔可夫斯基的母亲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战时极为艰苦的环境下,她独立抚养儿女。为了养家,她在印刷厂的工作结束后还带着儿子卖花,但10岁的塔可夫斯基的却因朝母亲大喊:“我受够了,你弄你的这些破花好了,我不干了。”于是有了刚刚那扇耳光——就如同《镜子》里母亲带着幼时的“我”去变卖首饰,而后被妇人要求帮忙杀鸡时,那种冷漠,愤怒和不屈的神情亦如达芬奇的画作《吉内薇拉·班琪》(Portrait of Ginevra Benci)里的女性一样。

《镜子》的开场是三层嵌套式的:第一层是彩色画面,小男孩打开电视机——转而进入第二层,黑白的影像,女医生帮助有口吃问题的男孩开口:“我能清楚地说话了!”——再进入第三层,彩色的童年回忆,年轻的母亲盘着头发,坐在篱笆边上抽烟,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野草和灌木丛,回溯就此开始。
在影片临近结尾,我们看见老塔的母亲亲自“扮演”母亲,她再一次背对画面,望着远方吸烟,时间在这片刻停留,和开头的场景形成了动人的镜像回应。在影片的最后,当镜头扫过无边无际的绿色郊野和童年的旧屋,我们看到年轻的,头发自由散落的母亲和还未离家的父亲,他们躺在草地上神情无忧无虑。父亲问道:“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年轻的她先是俏皮地笑了一下,转眼一想,不禁抽泣,转头看向远方——这一瞬间她在想什么呢?我们不知到,那时她还没有成为母亲。但是老塔提供给我们一种可能性:她看见了年老的自己带着尚在幼时的两个孩子,以及未来即将衰败,被遗弃的祖屋和荒废的土地,她看见年老白发苍苍的自己从灌木丛中走出,牵着两个孩子穿过半身高的荞麦地向日落的方向走去。年轻的她站在视线的尽头,远远地洞悉了一生将会发生的事情——时间在此处如同互相反射的镜中之物一样,记忆成为了现在进行时。

人和土地,家园的联系,是老塔一生最为关心的主题:“在我所有的影片里,根的主题一直都极为重要: 这一主题联系了家庭房舍,童年,国家,大地”正因如此,《镜子》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行走在地上。

镜子Зеркало(1975)

又名:写真 / Zerkalo / The Mirror

上映日期:1975-03-07(苏联)片长:108分钟

主演:玛格丽特·捷列霍娃 因诺肯季·斯莫克图诺夫斯基 奥列格·扬科 

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编剧:亚历山大·米沙林 Aleksandr Misharin/安德烈·塔科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镜子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