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5-02

镜子:重建的木屋

电影简介有时会误导观众。看完《镜子》后,想通过豆瓣简介理顺电影主线,当我看到“这些毫无关联的片段式回忆通过镜子串联起来”这句话,恍惚间以为自己看的是另外一部电影,明明影片的各个片段都围绕一家三代的故事展开,怎么能说“毫无关联”?
也许撰写简介的人并没有认真思考电影的内在生命,仅仅把“诗意”理解成无关联的跳跃,然后从“镜子”一词望文生义,就炮制出一个貌似高妙的简介。塔可夫斯基曾明言:“我要叙述一个深为痛苦所困的人的故事,因为他感觉无法回报家人所给予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不够爱他们,这一念头不断折腾着他,令他无法释怀。”看过第二遍后,我相信他所言不虚。
一、说
当一个人选择言说来化解巨大的痛苦,他遭遇的困境在于不知从何说起,甚至紧张得无法言说,正如片头那位治疗口吃的年轻人一样,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医生让年轻人集中注意力,感受自己意志的作用,然后用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帮助年轻人大声喊出“我能说话了”,下一个镜头出现了片名《镜子》。电影可以治疗塔可夫斯基的痛苦,它有足够的魔法唤醒最适合他的言说方式,《镜子》就是他对观众所说的话。
故事叙述者阿廖沙的“当下形象”在影片中始终未曾出现,他的声音第一次响起时,自称已经三天没有讲话,并感慨语言太苍白无力。的确,电影推进至此已经呈现给我们的内容,只是一位母亲的孤独、孩子对父亲的想念和对幼时生活环境的记忆,还有一场火和他的梦。话语的种子已经存活、长出幼苗,然而我们不知道它会向什么方向生长。
不得不说话,说后又觉得不如沉默,更何况说话本身并不等于交流。叙述者阿廖沙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后与母亲关系并不好,他在电话中一句“对不起”得到的只有母亲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他们渐渐生疏,他对此无能为力。妻子与他离婚后说你我从来无法正常交流,儿子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有些至关重要的话,说晚了就永远没有机会说,或者说了也于事无补,早知如此,就算误解重重也要努力言说。无法正常交流的痛苦,并不在于无话可说,而在于心隔得太远——无论被强行阻隔还是本来就属于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影片临近最后时他得了喉炎,在医生嘴里似乎命不久矣(也有评论认为这是想象中的临终场景),这时候他已经讲完了故事,他不再说话,只想得到幸福。哪怕亲人无法理解,电影人也能够通过电影与观众交流,导演期待能够产生共鸣的观众,他们的存在使艺术摆脱了自说自话,也让艺术一次次获得重生。
二、看
按照塔可夫斯基的观点,电影呈现纯粹而直接的影像,观众欣赏电影艺术,只需要:敏锐、细致、能举一反三的心灵,坦然面对美德,有自发的美感经验。我虽然迟钝,也知道看懂这部电影,必须注意它展现的记忆、梦境、幻觉和想象。
黑色与彩色并非区别影像现实与否的标志。影片中的回忆呈简单的线性:二战前、战争中、战后的时间顺序丝毫不乱,不会制造任何时空错乱的幻象。阿廖沙的童年、少年记忆,始终围绕那森林中的小木屋展开,他时常在梦中回到过去、回到木屋,梦中的自己永远是个只有几岁大的孩子,但梦中的母亲有时年轻有时年老,有时亲切有时淡漠。梦中父亲出现过一次,在给年轻的母亲洗头,她洗完后头发遮住了脸,水湿了全身,然后小木屋里也下起了雨,一块块木板掉落,房子似乎要毁灭,镜子里的母亲变成了老年人。这的确是梦,也许隐匿着他早年的创伤性体验,为观众理解他的痛苦提供线索,但不要去简单猜测梦境的象征意义,塔可夫斯基从来都反对镜头与意义之间简单粗暴的捆绑。想想自己反复做过的梦,或许倒可以凭直觉把握到梦境镜头所传达的情绪、情感。
然而我还是要冒险说说我体会到的关联——如果不算“象征”。植物、房子,也即“自己不动者”、无言者,与母亲的形象直接关联,而那吹动灌木丛、吹掉桌上烛台的风,似乎就是父亲到来的预兆——风起时给人期待,风息时让人绝望,当父亲终于回来看望孩子时,母亲的脸上并没有喜悦。当母亲为生计问题而受到难为感到痛苦时,她在幻觉或想象中见到丈夫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的,而她说我只有在痛苦中才能见到你,然后她从床上直直地飘起来停在床的正上方——风让她飞起来了——我相信这个镜头没有表达任何表面化的象征,仅仅欣赏她的空中的姿态,就已经美到无需多置一言。
父母最后一次出场,在“故事时间”上反而最早,他们躺在草地上,他问她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她从他身上起来,表情像在强忍着不哭。下一个镜头是老年的母亲领着很小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注视着已被夷为平地的木屋残骸,朽木与野花同在。年轻的母亲在远方注视着老年的自己领着俩小孩消失在丛林中。这一刻,究竟是梦、想象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观众已经看到了可以理解与暂时无法理解的影像——鲜活而丰富,完整而诗意。
三、“我”
如果电影仅仅展现了“准单亲”家庭给孩子带来的复杂记忆、对母亲的同情和对父亲的思念,那么影片传达的生命体验虽然可以细腻,但不会深沉博大。影片中,叙述者阿廖沙父母的故事在他身上重演,他离婚,孩子跟着妻子生活。所以,无法让他从痛苦中释怀的人不仅包括他的父母,也包括他的妻儿。
但这只是电影的一部分。塔可夫斯基说:“《镜子》并非企图谈论我自己,完全不是,而是我对我挚爱的人的感情,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对他们永恒的同情以及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的职责尚未完成。”他挚爱的人不仅包括亲人,应该也包含那些陌生人,那些被战争搞得流离失所痛苦万分的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那些在历史的吊诡中湮没的人。
只会360度向后转的孤儿让故事冲破了“我”家的界限,西班牙移民的插曲让导演的关怀超出了俄国人,那段备受称道的行军纪录片配上导演父亲的诗句画外音,召唤所有世纪以来成为历史前进“代价”的亡灵,诗中谈到了不朽、永恒、安居、“未来已在当下注定”。孤儿的眼泪,胜利的礼花,蘑菇云、红卫兵的记录影像,飞到孤儿头上的小鸟,这个预告式的镜头组合追求的并非蒙太奇效果,而是个体面对历史的无力感与道义感。
塔可夫斯基说人类良知的存在仰赖时间,艺术家通过艺术让生命更加美好,在镜头里,这些貌似被说滥了的理念得到了完全具象化的生命,“道成肉身”,不再是空洞的概念与虚假的装饰。
艺术家唯有从最切实的个人体验进入,才能摆脱语言游戏与思维试验,创造出内涵足够丰富的影像,进而为同样真诚的心灵的成长提供契机。“我”必然是出发点,只有从“我”出发才算真诚,但艺术的终点从来不会是“小我”,至于能走出多远,虽说不是判断艺术是否伟大的唯一标尺,却是判断艺术家胸怀境界的不二法门。于是影片中困扰叙述者的负罪感,也不止于对母亲——尽管在他的负罪感中居于首要位置。在电影中雕刻时光,让时间的道德意义显现,是塔可夫斯基自觉担负的职责,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无论生活还是艺术。显然,有的遗憾无法弥补,所有的罪恶都可以被宽恕吗?活着的人可以代表死去的人去宽恕吗——特别是宽恕自己?

着火的棚子,烤火的手,洒在桌子上的牛奶,掉到地上的瓶子,还有很多很多意味深长的镜头——比如镜子,以及镜头与镜头的小联结、背景音乐的“表情”等等,或许要在下一次重温时才能对我显示它们与我生命体验的内在关联。这篇已经过于冗长的随感,不需要强说对自己尚未敞开的东西。
为了真实再现童年的场景与感觉,导演在原地重新搭建了与童年住所一模一样的丛林木屋。梦境终于又变成了现实,电影在努力拯救物是人非的流逝。曾经有一套房子也多次出现在我梦中,它不同于我从出生到现在住过的任何一套,既不是别墅豪宅也不是丛林木屋,而且只比我住过的最大的房子大一点点而已,无论我何时在梦中回到那里,开门迎接我的总是我的父亲母亲。然而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到那里……
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镜子》,如此才能理解他人。热爱生命的人也需要走出自己的《镜子》,哪怕只有能力为一个人。



镜子Зеркало(1975)

又名:写真 / Zerkalo / The Mirror

上映日期:1975-03-07(苏联)片长:108分钟

主演:玛格丽特·捷列霍娃 因诺肯季·斯莫克图诺夫斯基 奥列格·扬科 

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编剧:亚历山大·米沙林 Aleksandr Misharin/安德烈·塔科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镜子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