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时间尊严而独立地流过画面

老塔说;“一部成功的电影,它里面风景的质感必须要能够让人充满回忆和诗意联想。”镜子可以唤醒真实的生命体验。我们的生活、记忆和梦境,散乱、零碎而模糊,没有骨架也没有计划,这些生活印象是生命的常态。

老塔把这种记忆的状态拍成电影,形成了一种电影语言。复制真实人生的感觉,精确描述事件的同时,忠实传达感情。“人类的生活中有某些层面只能用诗才能忠实表达,我所考虑的是梦、回忆和幻想所涉及的虚幻主义以及非比寻常的效果。”

在镜子面前失语,镜子仿佛一个魂器,唤醒了每个人的童年记忆。我质疑的,想要表达的,塔科夫斯基已在《雕刻时光》给了答案,似乎我的解读已经无足轻重。只在这里摘取大师的吉光片羽,感受老塔电影浓烈的人文关怀,及对人类精神世界深切的关注。

影片的诗意从一根断了的篱笆说起,乡村秃顶医生其貌不扬,却充满哲思:“看那些树根、灌木,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植物也有感觉,有意识,甚至理解力。看这些树,他们哪也不去,不像我们整天奔走操劳、满口陈词滥调。因为我们不相信,自己内在的本性,我们总是狐疑满腹,行色匆匆,没有时间静下来思考。”

马鲁夏问他看过契科夫的《第六病房》没有,他意味深长的说那完全是虚构的。这段为之后埋下了伏笔,第六病房里禁锢着思想的囚徒,有一个清醒的病人和与世无争的医生产生共鸣,最终导致医生也被关押进病房。隐喻沙皇俄国的黑暗现实,深刻地揭露了专制统治的罪恶。最后主人在病房里的场景,寓意精神世界的禁锢和沦落。呼应着苏联文人的信条:别想,想了别说,说了别写,写了别怕。口吃的男孩儿被心理治疗师治愈讲出了真话,这部电影即将被苏联政府禁映也是预料之中。

符号隐喻:火焰代表情欲。1935年父亲离开,1935年房子着火。与妻子离婚时,伊格纳特在屋外烧火。初恋手中的一簇火苗。雨水代表痛苦,湿漉漉,黏湿可憎,挥之不去的伤痛。牛奶代表物质的匮乏,甜美的牛奶滴落在记忆中的角落,对牛奶的凝视代表欲望的匮乏。鸟代表自由,一次出现在从军记忆中,集权专制对自由的禁锢,一次在病房中,自由重生。灌木丛代表救赎,却无能为力。燃烧的灌木为谁出现,化作火焰的天使向先知摩西现身,是他带领人们横渡大海。为什么这种天使不曾为我出现?

塔科夫斯基的自传式电影,有他独特的电影语言。

演员的选择与设定上,影片中母亲年老的形象由塔科夫斯基的母亲扮演,画外音的诗是塔科夫斯基的父亲的诗作并且由他的父亲朗读。想到了贾宏声参演的《昨天》,是由他自己不堪回首岁月的真实再现,并且由贾宏声本人及其家人回归各自相应的身份参与回首。年轻的母亲、年老的母亲马鲁夏与阿廖沙不断在时空中穿梭,还有年轻的妻子玛莎和儿子伊格纳特,年轻的马鲁夏和妻子娜塔莉亚都是由同一个人扮演,阿廖沙和伊格纳特也是由同一个人扮演。

四段诗,分别出现在:母亲独自在家,孤独思念丈夫:“命运正循我们的足迹而来,像个疯子一般,挥舞着剃刀”;母亲在印刷厂长廊上走着:“冰冷的树枝上,雨水流淌。言语难以抚慰,方帕也无法拭干”;播放红军渡河纪录片,有一只鸟落到头上:“我不相信预兆,也不惧怕凶象,我从不逃避诽谤与怨恨,世界上并没有死亡。人人皆不朽,事事皆永恒。不论你是十七妙龄,抑或七十暮年,都不必惧怕死亡。世上只有真实与光明,没有死亡与黑暗”;主人生病在医院,面临死亡:“人只有一个躯体,孤单而又无助,灵魂厌倦了这躯壳的束缚。耳朵、嘴巴和那镍币大小的眼睛,那包裹着骨架的皮肤,布满累累伤痕”。

单色影像画面:
母亲的超现实梦境,一次是父亲给母亲洗头后,墙皮混合雨水从房顶剥落;一次是父亲安抚母亲的手,母亲悬浮在床上。母亲说:“遗憾只有在痛苦中才能见到你。”
母亲在印刷厂焦虑,“每个人都匆匆忙忙。你以为我会害怕吗?不,让别人怕去吧。一些人负责做事,一些人负责害怕吧。”
和妻子离婚讨论伊格纳特抚养,与母亲关系疏远,妻子是否再婚嫁给陀思妥耶夫斯基。讨论一个作家:“我看不惯你四处讨好人的样子。书籍不是工资簿,而是种宣言。诗人的使命在于激起心灵的火花,而不是培养偶像崇拜者。”
我醒来找爸爸,去屋子里找妈妈,空空的屋子里白色窗帘飘飞,灌木丛在风中叶子晃动。

色彩的选择,是导演对记忆的一种感知和状态。黑白的画面充满着忧伤,有母亲对父亲的浓烈思念,有苏联集权统治下,对思想文化的控制。苏联的文人的焦虑和不安,诗性受到压抑。对于舆论环境,喻国明有这样的判断:“应该对异端和另类有保护机制。把所有异己者,不同意见都排斥后,就会变得弱智化。对不喜欢东西的保护与追求真理一样重要,这才是最好的文化环境。”

老塔对艺术的追求,强烈的自我表达的欲望,使他的电影充满了个人电影语言。影片中旁征博引的文学、诗歌、绘画、音乐、纪录片均为富有启发性的伟大创作。老塔的品位和挑剔体现在影片的方方面面,包括场景构建、人物塑造、镜头剪辑、叙事结构、影像色彩,于是便有了塔氏构图、塔氏色彩、塔氏音乐、塔氏画外音、塔氏剪辑、塔氏镜头、塔氏叙事、塔氏剧本、塔氏演员……对于导演可以操纵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精雕细琢,匠心独运。

塔科夫斯基说:“当代人最令人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人类对于一切美的感受力已经被摧毁殆尽。以消费者为诉求对象的现代大众文化和加工文明,正摧毁着我们的灵魂,使得人类不再探索其存在的决定性问题,不再意识到自己为性灵的实体。但是艺术家却无法自绝于真理的呼唤,它独自界定并组织了他的创作意志,使他能够将信仰传达给他人。一个没有信仰的艺术家,和生下来就瞎了双眼的画家没有两样。”

这段童年梦境,是弗洛伊德式的梦。童年的创伤,让主人公想回去最初生命开始的地方。那时候家庭还未破碎,有松树和木屋,有儿时的欢乐。这是他一直想回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像一座无忧无虑温暖的小型避难所。他不用在乎这无穷无尽的烦恼,母亲也很年轻快乐,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去经营关系。

主人在影片一直对女性有恐惧感,他无法处理好与女性的关系,充满紧张焦虑。主人和母亲和妻子无法正常沟通,交流受到阻碍。可能是成长经历中父亲角色的缺失,导致他一直认为女性容易受到伤害。他对女性的创伤记忆导致一直对母亲怀有愧疚之感,也痛恨当初的自以为是,然而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办法修复弥补之间的关系。母亲在印刷厂的焦躁不安,反映了主人对母亲的印象和感觉。而丽萨对母亲的指责,是主人对母亲恐惧感和愧疚感的化解,因为错不只是主人,也因为母亲自身的原因导致婚姻破裂,导致儿子的痛苦。母亲最后洗澡后笑了,通过对女性躯体的窥视,从而瓦解了紧张情绪,象征焦虑和创伤记忆得到缓解。

影片通过银幕对母亲的凝视,产生幻想,使得导演逃离象征秩序进入想象情境。关于母亲的超现实梦境,一次是父亲给母亲洗头后,墙皮混合雨水从房顶剥落;一次是父亲安抚母亲的手,母亲悬浮在床上,母亲说:“遗憾只有在痛苦中才能见到你。”主人的回忆中很多时候都在讲母亲,这些幻想为了表现对母亲的愧疚,亲情的缺席和匮乏。记忆、梦境、幻想,都源自于潜意识中母亲的痛苦。

镜子中的影像画面构成了影片的主题对象:童年、母亲、妻子。年幼的我和弟弟在看一场大火。母亲由年轻到衰老的脸。妻子漂亮到模糊的脸。年少情窦初开时我和玛莎的脸。年幼的我捧着一罐牛奶。除了童年的美好记忆,更多讲述交流的困境,关系的疏远,对母亲和妻子的愧疚。因为我的自以为是,从不认错,给家人带来的痛苦,无法谅解的悔恨。老塔说这部电影要说的是我和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感情和关系,重建我深爱并熟悉的人们的生活。他感觉自己不够爱他们,对他们充满愧疚。

亲情裂痕,国家隔阂,流亡在异乡的老塔,具有家国关系破碎的双重精神焦虑。

人们去电影院通常是因为时间:为了失去或错过的时光,为了不曾拥有的时光。

最终塔科夫斯基对时间的尊重,恰如对每一个观众生命的尊重。

每一个人,和每段时光都不可复制。

镜子Зеркало(1975)

又名:写真 / Zerkalo / The Mirror

上映日期:1975-03-07(苏联)片长:108分钟

主演:玛格丽特·捷列霍娃 因诺肯季·斯莫克图诺夫斯基 奥列格·扬科 

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编剧:亚历山大·米沙林 Aleksandr Misharin/安德烈·塔科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镜子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