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感
从一个风景到另一个风景,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旧的世界被捅破了,缺口涌出水流。这水流湮没了旧的映像,新生的语言让失落的痛苦凝聚成型。而只需要轻微的一声,也许只是一只鞋子的投掷。便又会打破这些我们熟悉的过程。包括语言。包括痛苦。包括所有跟真的一样的所有物质世界的伪装。我们甚至无法理解环绕着我们周围的一切。空茫之下,滚滚向前,又循环不止的,只有那瞬间沟通的复杂经验,与其涵盖一切的强烈而真挚的感情。

(二)诗意
小祖母与一对儿女,阿甲和梦娇生活在广西边境。一日,同学猪亏来访。他想和阿甲一起去越南。小祖母在河边被莫名杀死。到了越南的猪亏突然消失。猪亏的视角与摄影机视角开始合一。影片气质自此走向诡异。阿甲在越南河边遇到了十六岁时候的小祖母,翡翠。故事开始了第二段,与前面几个人物相对照的另一组关系。猪亏和她的姐姐梦娇。以及作为黑社会头目的翡翠。当情节的游戏感达到巅峰时,摄影机视角开始恢复正常。阿甲在越南森林里迷路了。他找不到翡翠,也找不到猪亏,他再也无法直视镜头。他拼命寻找,筋疲力尽,却再也找不到。这时候,在河水的另一端,中国广西,小祖母在河边拖到了仿佛从另一时空流过来的阿甲的尸体。她哭着说,我的孩子去了越南,不会游泳淹死了。
如果你想在《白蜻蜓》中找到逻辑,那么你注定会很失望。逻辑在该片中发挥的作用,只像是指向月亮的手指。遵循着它的规则,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逻辑已经结束了。故事还没有形成。旅程仍然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控制在《白蜻蜓》内部的,其实是一种诗歌的节奏。镜头与镜头之间,意像与意像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都有着线形思维所不及的张力。情节(或者说词语)推动着情感,却无法跟随情感。情感在逻辑内部自动打通并打碎词语。词语想要遮盖这一切却更加彰显了情感。当影片视角从小祖母之死走向不可控时,在构筑世界的缝隙中,就开始显露出作为实体情感的坚固存在。
《白蜻蜓》由符号构筑而成。却先于符号接触到了第一手的世界。因为抛弃了符号的再消耗与伪饰,它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并不是“无与全之间的中间项”。而是一种纯粹的“原始”和“野性”。它不是故事,而像诗歌,隐喻或寓言。只有抛弃掉人格性的虚假,跟随着同感追随着它的韵律,进入它的精神,享受它的细节,融入它,也许才能看到那个手指指向的真正所在。

(三)生命
有人拿刀扎你,你会流血。这血和刀都是真的。有人对你笑,你觉得心情愉悦。这笑与愉悦也都是真的。它就是如此般的存在着,显现的一切都证明它是存在的。而只有死亡,死亡不能像石头一样的打中你。你无法触摸到它。于是所有的证明也都成了虚假。所有的证明也都成了谎言。
作者对待死亡,是一种颇为谨慎又冷漠的态度。所有人,死了就死了,消失了就消失了。无开始,无结束,无过去,无未来,无来路,勿去路。因为没有匮乏,所以无关欲望。死亡本身,不比寻常的东西更值得重视。也不比其它的东西更得赋有价值。世界一片虚无,存有的只有感情。正因如此,在《白蜻蜓》里,令人惊异的显示出了生命的壮阔与浩大。而换种说法,在这个片子里,比剪辑更重要的是美术。因为在其中,没有寻常物。每一片草叶,都有它的高兴。都也要显示出了与之匹配的广袤而深厚的品质。在影片中,每一寸每一刻,都是活的。泼在旧墙上的水渍,铺在身下的美国军旗,闪动在男女孩皮肤上的光泽,河水浑厚湍急的咕隆声。都是一样的凝固,鲜明,而干净。仿佛可以随时随地的将手插入到影片中,感受这优游,青春,错觉,思想,丰富承受,与饱满的流动性。 

(四)荒诞
 《白蜻蜓》是一部非常有狠劲的电影。就像一棵巨大的树,一方面全然的沉浸在已经存在的根里。一方面又试图用枝丫,穿过层层记忆伸向某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领域。因为其诗电影的特质,它在没有对存在有解释的情况下,就直接切入了存在的困境。
与此同时它又十分的女性化。在探寻的过程中,它有韵律,有臣服和引诱,却没有丝毫的抗争与强迫。面对空无,它就像水漫过沙漠去理解沙漠一样,水越用力,反而会陷得越深。当主人公开始以一个个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不同的层面里的时候,我们也明白了它的世界观的立足点是积极的。焦虑和痛苦漫流而去,永远无法固化成苦难。但是阿甲迷失在了绝对的空寂中。作者和人物一起陷入了悲伤。
作者对此有着很高的自觉意识,在影片后段,当故事就这样向前流过,不断消失,无法回去时,他的幽默感也开始随之加深。当头脑的需要被完全抛弃,情绪引领着奇观不断走向恣意,奇境蔓延过奇境深入到更深。这时候的猪亏和姐姐梦娇的故事也已经达到了梦呓和荒诞的巅峰。如此到最终,四个同学的出现,我们看到了所有悲剧的徒劳。沙漠本身在狂欢。因为它知道空无也是徒劳的,每一种情绪都要为之庆祝。在安静的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白蜻蜓,形成一种奇特的抒情与冷漠,一个嘉年华。一个杀人欢乐营。
另一种层面上,与其说它是一种世界观的思考方式。我宁愿说它是一种生活态度。未知与沙漠本身是强悍而无法被争论的。我们跟随着它,感受着它,已经忘掉了那逝去河流的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也注定被忘记。但我们也已经满足了。因为还有一种像能量一样的优美,被诞生和留存下来。它几乎是接近永恒的。

(五)严肃与奢侈
这是一件私事。我是说,你怎么看待这部电影。
从出生的那天起,我们就在走向坟墓。在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人生是短暂的。而生活,就像某位八零后赛车手所说的那样,“………像跳楼一样往下延续,……,所有的力量只能决定我们在空中的姿态。……。新生活只是将朝着地的脸,仰望向天空。”我们所有的恐惧,都是对这个遥远意象的一个回音。
大部分国内独立电影作者,或者作品,呈现出来的,我接触到的,都是一种反生活的态度。恐惧染指了生命的各个方面,替代式的人生在剥削生活。以最痛苦的方式出生,以最痛苦的方式生活,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表面的革命也只是一个扰乱的过程”。
但是张涧赤用另一种方式来理解它。“它并不是一个严肃的事情。”我在《白蜻蜓》里这样看到。所有的墙都垮了,甚至作为载体的电影本身。但是分离也造成了一种美。作者在电影中与电影外游走,沉思着它,享受着它。于是在这强烈的忧郁中,又生出了喜悦。他接受生命,也接受死亡。当生命的两极都被接受。生命本身也会产生距离,并由此产生了诗意,和平衡。
这是十分严肃的,也十分奢侈。因为这是一种接近盲人的迷狂。在梦乡中,在想象中,所有的规矩与羁绊都被抛开,所有的门窗都会被打开。新鲜的风从黑暗中灌涌而来。而我们也会突然被某种未知的可能性充满。
第一次看《白蜻蜓》的正片。是在朋友家里的小规模首映。当时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各占一半。喜欢不喜欢的人也都各振其词态度极端。有人觉得它不明所以。有人觉得它无处不好。有人问张涧赤为什么反复剪辑片里的梦娇被砸时,张涧赤说,“我就是喜欢看一个美丽的少女被鞋子砸,发出啊,啊!的叫声。”边说边锐叫边笑。
大多数时候我们以为我们能够交流。是因为我们相信语言能够代表物质,生命以及意识世界。为了了解并控制自然,我们强行把语言背后的深度和广度给抹平,并自然忽视其后的丰厚,排出逻辑和秩序来。但是终其所以,语言和建筑在其上的“理性”也只是一个浅薄,缓慢,靠不住的东西。很多人不愿触摸,或触摸不到它,是因为《白蜻蜓》其实是一部睡着的电影。混合模糊,轮廓暧昧。它用字词创造了如此真实的梦。又如此轻易的把这梦境打破,陷入另一场酣梦。在此中,自我的荒诞被完全证实了。而《白蜻蜓》其实最好最美的地方,也在于它相信这荒诞,并轻易的就实现了这种最清醒的理性。


白蜻蜓(2009)

又名:TAKE ME TO VIETNAM

上映日期:2009-10-16(中国大陆)片长:84分钟

主演:李世辛 农烟华 陈梦娇 

导演:张涧赤 编剧:张涧赤 Jianchi Z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