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随便写写,随便复制过来
由张律导演执导的《白塔之光》与2023年10月27日上映院线,该片在2023年年初曾入围、提名过包括第73届柏林电影节在内的多项重大奖项,并且在同年4月的第十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中获得了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编剧、最佳摄影、最佳艺术贡献多项奖项。影片围绕“白塔”(北京妙应白塔寺)展开,影片的男主人公谷文通在暧昧的爱情和逝去的亲情两条线索之间游走,暴露他作为一个老北京的文艺中年男人的困境和矛盾,并借由这个人物和他周遭的事情勾勒出一个来不及的、回不去的北京。
·传统的文艺片技术手法
在技术方面,张律导演延续了他的一贯风格,减少镜头的炫技成分,多数镜头都保持固定镜头状态,或者仅仅呈现缓慢的移动,用缓慢、清淡的典型文艺片风格将故事娓娓道来。较为明显的在北花儿和谷文通第一次约会的片段中有所体现。从二人在跳海酒吧暖黄色的灯光下第一次较为认真地对话,到二人从酒吧出门到酒吧门外,再到二人走过一片明亮的北京古老城墙,无论是亲密的近景还是客观的中景,抑或是说明性的、指涉二人关系推进的有远景镜头,摄影机始终固定不动。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在画面色彩方面,张律导演似乎有意运用了冷暖的对比色,尤其以蓝色和黄色、红色为主。这样的对比在女主人公摄影师北花儿和男主人公谷文通的暧昧的爱情关系中尤为明显——北花儿几次约会中衣服总是花花绿绿的彩色,或者是粉红色调,而谷文通的衣服始终是几乎一样的水洗蓝色,外套自始至终也就是一件老旧的土黄色灯芯绒夹克。几次谷文通家中的场景都是惨白的灯光,深夜或者清晨,一水儿的白或者雾气弥漫似的冷蓝。这样的蓝色设计在谷文通和姐夫的第一次男人之间的谈话时更加明显,二人在一片闪烁着蓝色灯光的居民楼的笼罩、压抑下,边抽烟边呼出一口一口哈气、边缓慢移动,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成为整个画面唯一的一点点亮色。此时镜头采用中景,移动的速度也极其缓慢,随着两个中年男人的步伐,将他们的关于第三个男人——谷运来的谈话缓缓讲述。不难发现,在关于谷文通的镜头中,北花儿几乎是唯一的彩色。蓝色代表成熟的男人,粉红代表年轻的女性;冷色代表回不去的时光,暖色代表来不及的追逐;陈旧的颜色是对过去的缅怀,鲜艳的彩色是未来已来的现实和对未来的眺望。
说到色彩的对比就不得不谈到技术层面另一个更为明显的特征:剧情构作上的呼应和对仗,又或者是表意层面试图表达的“遥远的相似性”。但首先要注意到“镜像”的设置。张律导演多次运用到镜子,物理事实的镜子、水波、窗户上的倒影,等等,从镜子过渡到实景、从实景摇到镜子中的画面。镜子的设计常常被理解为旁观的视角,又或者一种审视,在《白塔之光》独特的叙事主题中也许更多的是对自己和关系的审视、坦白和对过去的审视、回望。与此同时,镜子的画面也在提示着观众接下来剧情中呼应的镜像设计,张律导演在影片中不厌其烦地使用着对仗的手法:鸽子哨声的妙应白塔寺和繁忙通明的望京soho塔,故乡北京和他乡巴黎、北京之风犹存于的北戴河,北花儿数码摄影和南吉不厌其烦地使用颇为old school的胶片冲印方式....大量的手法的重复使用虽然一遍一遍加强着观众的感官,使得再钝感的观众也能意会到导演的意图,另一方面如此密集的设计不免显得太过明显、太过刻意,将模糊、意蕴的内涵说的太过明显导致朦胧之美、感受之美随之消散。
·旧时代的回音
在剧情的两条主线上,张律导演似乎也使用了对仗的剧作手法——北花儿爱情线,寓意着新老时代的交锋,同时意味着向前走;而谷家父子的亲情线索,则寓意着往事不可追、充满遗憾的过去。谷文通和谷运来父子之间的巨大矛盾在影片开始扫墓的那一场戏中就可见一斑,二人矛盾相当深重,谷文通甚至突破怯懦寡言的“i”人人设对姐夫颇为冷酷的地说出“你记住了,我没爸”这样的狠话。但二人关系的矛盾点却略有不同于大多数影片中的中国式父子的有口无言,而在于误会。即使最后将当年尘封的往事昭雪,父子二人几十年的隔膜也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天裂。
父亲谷运来是影片中最具有旧时代复古气息的人,他远离人烟,蜗居在筒子楼;他没有手机,用现金支付;他仍保持着最传统的交通方式——自行车,北京到北戴河,三百多公里也汽车往返;他的娱乐就是在海边放风筝;他的住宅里还保存着一切上世纪风貌的家具和电视机,电视机里还放着交谊舞的点播片段....这一切都是他试图保存旧时代的方式,他还活在一种过去的余晖之下,时代的余晖把他苍老的背影包裹、延长。
如父如子,其中还有对于过去时代的回首和反思,谷运来在特殊时期被“严打”含冤入狱,以及谷运来想象中至今后怕的“审讯”的幻想情节,甚至可以与谷文通女儿笑笑朗读的食指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进行勾连,描绘出上个世纪一段时期的文艺工作者、青年人的思想状况(食指,中国当代朦胧诗派代表人物,上世纪60年代末期创作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与此线索类似的还有谷文通对于上官云珠的怀念和同学会的情节戏码。
同学聚会一场,个中人物虽然都不是主要角色但在自然连贯的演绎之下把老北京同学聚会的场面刻画的真实、淋漓。我之所以执着地加上“老北京”这个定语,不是出于我个人对于北京人身份的自傲和确认,这恰恰是影片中呈现的事实,在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混乱之间不乏“旗人”、“北京”、“根儿”、“忘本”一类的关于北京人身份自我认同的词语。聚会上,老同学们和远在巴黎的老穆打视频电话这样的情节也极其真实,北京、巴黎,故乡、他乡,眼下的北京情结、遥远的远方浪漫,远去的除了青葱岁也、远处的除了想象中的浪漫巴黎,还有过去的那个时代和回不去的老北京。谷文通在视频通话中声情并茂地演唱《北京欢迎你》,老同学们也随着符合,歌声像是过去时代的悠长回音、低喃感召,余音绕梁但终将散去。此处,镜头的焦点始终对准谷文通,即使前景的同学们面目模糊也无所谓,即使调料瓶都比人物清晰也无所谓,聚会上氤氲的暖黄色灯光和谷文通孤独的身影所带来的隔膜感就足够充满整个画面和情节。
亲缘关系中像是传承,总包含着甩不开、剪不断、理还乱的“遥远的相似性”。就像是风筝,好像遥遥,但始终都被一根线所牵扯着。明处的勾连有例如会计师爷爷谷运来、擅长算数的女儿笑笑,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手背上的血管都像蚯蚓,两个狭隘的家、两棵相似的树,谷文通在公交车上被凝视、谷运来年轻时因猥亵罪含冤入狱。暗处的譬如同样无言、同样沉默,同样对于北京的情结和对于过去的怀恋,游荡——游荡在远离故乡三百多公里的北戴河、不属于自己的没有归属感的现代北京。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文艺虚浮的爱情线——文艺男中年的自娱
相比谷家父子的亲情线索,谷文通和年轻女友北花儿的爱情故事无论是从故事、意涵,还是演员表演的流畅自然层面都实在是相形见绌。
作为外行人,我想我没有立场评价演员的表演,而且事实就是辛柏青老师和田壮壮老师两个久经沙场的演员和黄尧这样一个新生代演员同台竞技实属不公。但对于张律导演同时也担任编剧工作的剧情设计,我想可以进行一些讨论。
从《漫长的告白》中也可以见得张律作为一个中年男性对于女性的自以为是的廉价读解和审视评判,以及对于中年男性的自我满足、自我欣赏。在剧中,北花儿作为一个可以当谷文通女儿的、和男主有着巨大年龄差的女性,莫名其妙地便主动向谷文通这样一个靠房吃房的中年大叔示好,并且在接下来二人关系的发展中,始终付诸主动力量,从约会到“开房”到接吻,北花儿都爱的直率而诡异。
如果导演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指涉当代青年人的快餐爱情,或者是为了反映北花儿孤儿身份、被父母抛弃后的恋父情结我可以勉强接受,但更加奇怪的莫过于小卖部夸男主像坂本龙一的年轻姑娘和酒店前台读《恋人絮语》的年轻女服务员,前者的插入几乎是飘摇的白色绸带上落了一只苍蝇,多余、无意义、甚至肮脏;后者,如果是为了推进男女主人公的感情,我无话可说,我可以勉强认为这是向市场和俗套故事的屈服,是编剧行将陌路的妥协,但如果是为了展示男主的才华,男主什么有意义的学术或专业言论都没有阐发,并没有起到突出其文艺男身份的作用,如果是为了说明男主的魅力无限,那我只能用女性的声音对如上两个情节的设置评价一声“恶臭”。
这两个姑娘不同于南吉的身份,南吉和谷文通之间似有若无的感情线我可以将其视为两个文艺爱好者的相互吸引,以及成熟和成熟的心照不宣,南吉和谷文通是有正经交集的。而前文两个年轻女子和谷文通仅仅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如此便认可谷文通的才学和魅力实在是无可理解,男中年的虚浮和意淫似的自傲流于表面,汇成溪流中的污水一滩。
·白塔无影,爱恨难言
西方哲学中又一个“meta”的概念,基本可以翻译成“元”。如果说谷文通是所有人物关系网的meta的话,那整个电影的meta自然是“白塔”。
围绕“白塔”这一意象,引申出了“无言”、“无影”、“过去”、“永存”、“洁白”等等彼此映衬或者相互对照的形容词。“无言”,谷文通作为浮躁新时代中缓步着踏步、甚至后退的孤独个体,他面临的处境是无法言、无处言、无可言,是除了沉默无能为力、除了沉默别无选择。“过去”和“永存”的相对概念则是对于旧时光的悼念,过去的已然过去,但时代的残影仍然在此停驻、永存。
“洁白”,在一间有着能够看到白塔的天窗的酒店房间里,谷文通又一次向北花儿描述自己的家,“一水儿的白”,北花儿说像医院。是的,医院,严肃而安静的,就像谷文通,自然而然也让人联想到了谷文通离婚的原因:“因为客气”,事实上也是他和北花儿分手的原因,永远的礼貌意味着永远的隔膜。谷文通不仅是囿于过去的怀旧情怀,还是固守自己的畏葸不前、是自持是自我,是否自洽除了他本人的真实内心也许都难以评说,他和周遭的事物和所有的人难以亲密、永远都存在着隔膜,于是他困顿,困顿在自身的敏感情绪之中无法自拔。
妙应白塔寺是一座无影塔,无论任何时刻阳光照下来都不会产生阴影,这样的无影、这样的坦白,隐喻着敞亮端正,隐喻着一代又一代,时代对于“他者”的审判;人和人之间的冷眼旁观和步步紧逼“只要深挖到深处,事情就会起变化”;同时也隐喻着每个人凝视自己内心时的自我审判。太阳底下,没有阴影,无处遁形,阴影的消失意味着安全感的缺乏,所以在如今一个波涛汹涌的社会中,人的孤舟始终找不到停泊,亲密关系总是背叛,家庭关系日益疏远,人生就是戏,似乎面具之下才有尚被掩盖的一丝真实自我,不仅中年人困境在此,社会人亦然。
白塔作为中心,组织联结着整部电影这张宽大密集的网,密集是优点也是缺点,导演的野心很大,想在不到150分钟的时间里对中年男人面对的爱情、亲情和对于过去的缅怀、怀旧情结,甚至讽刺都有所涉及,但事实显然是承载不住。过于庞大的叙事体系使得电影陷入一种无限增殖的狂乱状态,一些隐含对仗、埋藏线索的多次提及也将朦胧的诗意剥个精光。尤其在电影后半段,一个接一个的事件,远在巴黎的老友的自杀、前妻的癌症、北花儿前男友归来、二人匆忙分手....一系列巧合和情节的接踵而至把故事前期铺垫的绵长细腻一扫而空,影片陷入一种佳构剧似的讨巧设计,艺术水平有所折扣。
我所说的这一切并不仅仅基于观众或者评论者的视角。事实上,几辈都土生土长在老北京的还算有点文艺的女性青年学生,我出生在世纪初,目睹见证着北京的日新月异和北京的逐渐远去,北京给我的印象从北海面上小船儿推开波浪、到颐和园昆明湖畔和景山公园古树梢的落日余晖,再到后来中关村灯火通明、环路上汽车尾灯的海洋,事实上,再回首,叹息的不止是中年文艺男,还有青年文艺女。就像食指在诗里写作的,也像张律导演试图在电影里传达的,每一个北京人都像被北京这个城市攥在手里的风筝,遥遥飞在空中,但永远属于我的这片四九城。
出于个人性格和爱好兴趣使然,我对于北京和北京的过去始终保持着好奇和敬畏,通过看一些相关书籍也对于所谓的上个世纪有一些浅显的认识。我充分理解谷文通(又或者是张律导演)本身对于过去的怀旧情结,我不认为怀旧是年长者或男性所特有的情结,在我看来这是人类所共有的普遍情感。时间,过去,像飞在天上的风筝,远远的一线牵,像楼道里异乡人的脚步声,指针转动的压迫感。我将这种怀旧视作心灵的乌托邦,视作一种自我安慰的心理疗法,毕竟斯是已逝,成百上千次的回看、不计后果的试图阻止时间转动都是枉然。
但我仍然会选择频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