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星半。
张律一直以来都是以处于感情边缘的人为拍摄对象,通过若即若离的人物关系映射生活的脆弱、游离。
由他编剧并执导的电影[白塔之光]的故事发生在北京——常住人口超过2000万,聚集了全国各地怀揣梦想、逃离故乡与谋生养家的人。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失落的男女,他们的原生家庭被阴影笼罩,各自的人生又虚无缥缈,仿佛有一块区域,光无法抵达。
失落的自在
[白塔之光]的主角名叫谷文通,是个北京土著,中年离异,写过诗,但不成功,待人做事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他名义上独自抚养女儿,实际上大部分时候是个甩手掌柜,把女儿丢给姐姐和姐夫照顾,自己去搞半路出家的糊口工作——美食博主。
他有个固定合作的年轻摄影师,名叫欧阳文慧,生于北戴河,五岁时被从孤儿院领养到广东,外表开朗自信,内里压抑忧伤。
影片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越过了这层表象,探究他们无处安放的情感。两人一动一静,客客气气,游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虽然自在,却难掩失落之情。
张律电影里的主角通常陷于这种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中,保持体面、克制感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心底的阴影暴露出来,但越是隐藏,越容易被发现。
张律关心的不是人生的巨变,而是缓慢流淌的时间里,人生的静止与流动。
因此,他习惯于用行走、吃喝、对话、舞蹈去展现主角的茫然、无奈。
某种程度上,欧阳文慧是在通过“越界”释放内心的苦闷。
她并不喜欢年龄快和自己父亲一样大的谷文通,只是被他的古板和自以为是激起了叛逆的冲动。
她在酒馆嘲笑他落伍、在民宿给出性暗示、在公交车上故意靠近他。
表面上,她掌握着这层暧昧关系的主动权,实则被原生家庭(抛弃她的父母、总是不和的养父母)和自己失败的感情推着往前走。她用外表的强大——话多、好动、自在、控制,掩盖内在的虚弱。
欧阳文慧始终没有从孤儿的身份中走出来,这从她独自坐在商场的玩具小火车上,故意问旁边的一家三口,女儿是不是亲生的便可以看出。
如今,漂泊在北京,她的孤独感被放大,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
她与谷文通若即若离的关系里,几乎没有爱的成分,只是一种脆弱的反抗,没有真正建立强大的自我。北京是谷文通从小到大的家所在的城市,现在,他也成了这里的漂泊者,与一个经常接不到工作的年轻男租客住一起。
后者是这座城市和人的一个渺小的缩影,投射在了谷文通的身上。
不过,谷文通好在还有姐姐一家可以依靠,过得很自由。
他总是安静地行走、抽烟、思索,而周围的人仿佛都在追逐什么,不能停下脚步。他们有着相似的愁容。谷文通看似原地不动,实则也不得不随着时代和际遇转变人生:
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侯因猥亵女性而劳教一年,之后被妻子赶出家门,几十年没回来,给一家人留下羞耻。
对于猥亵是否真的发生,影片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明显倾向于暗示父亲是清白的。在旧楼的小房间里,他们说得很少,没有相拥而泣,尴尬地跳了一支舞,为持续几十年的不满和遗憾画上了句号。
值得注意的是,谷文通的姐姐从来没有原谅父亲,一直怀恨在心,欧阳文慧则没有太在意他在公交车上猥亵女性的事,反而怂恿谷文通去见他。姐姐作为女性,从父亲的行为中感受到的羞耻远大于谷文通;欧阳文慧作为被遗弃过的女性,不安全感和对亲生父母的执念,让她更能体会谷文通对父亲的感情。
孤独的身影
跟随谷文通和欧阳文慧的漫游,城市丰富的空间(老巷子、公园、大街、酒馆、咖啡馆、租房、民宿等)展现了他们以及周围人的生活状态。
除了主角,每个人都只有短暂的一瞥,却足以勾勒出人生中的脆弱和难言之隐,再汇聚成主角身上的游离和孤独之情。
当人们无法抓住想要的东西时,失去的东西便变得更重要。
谷文通对父亲思念最深的时候,恰是他最落寞的时候——不再写诗、失去家庭、新工作只能用来凑合度日。欧阳文慧被出轨的初恋抛弃,在距离自己出生地(北戴河)最近的城市生存,异乡人的孤独感时刻包围着她。
由此,谷文通与父亲的和解不是单纯的原谅和被原谅的关系,恰如欧阳文慧与被女友抛弃的初恋复合,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他们在最脆弱、最茫然的时候,抓住了曾经想要抓住的人。
父亲、初恋做了什么已没有谷文通和欧阳文慧此时的处境重要。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必把[白塔之光]理解为一部讲述父子和解的电影,而是失落的人在寻找精神支撑。他和老同学把酒言欢,仅仅是酒桌上的热情,各自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很多时候,人们想要突破那层疏远的冲动增添了烦恼和孤独,愈发觉察到生活里的种种缺憾。
张律不是喜欢制造戏剧性的导演,但在他的电影里,落寞的情绪始终盘旋在人物的心头。他通过人物日常的行动,平静地揭示了寻常人犹疑不定的情感。
[白塔之光]的最后,谷文通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天台,天空下着大雪;
镜头摇到远处的白塔,接着再移回来,看到的是他的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
关于片名“白塔之光”,张律的解释是白塔所在的地方,周围多是灰色建筑,它就像是一个光源,让人联想到情感上的某种光。对于谷文通来说,消失的父亲是一道光,欧阳文慧的一道光已被灭掉——遭遗弃的感受会一辈子跟随她。
他们要么找到那道光,照亮之前黑暗的地方,要么寻找到新的光,然后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