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朝鲜族导演张律的新作《白塔之光》于10月27日在中国内地上映,这是他继前作《柳川》之后在国内公映的第二部作品,但已是其创作生涯当中第13部剧情长片了。他的作品早年间频繁入选各大电影节,但至今在国内不算知名。
对于张律的电影,最直观的感受是他的电影片名,很多选择了地名。比如来自韩国的《庆州》(경주시)、《群山:咏鹅》(군산)、《里里》(이리),界河《豆满江》(두만강,中国称图们江),来自日本的《福冈》(ふくおかけん)、《柳川》,以及来自中国的《重庆》。张律痴迷地域叙事,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作为“脱北者”的后代,从童年开始,他就不断地在搬家。近年来,他奔走于中、日、韩三国间,新作《白塔之光》就是疫情期间,他自韩国回北京,在广州的酒店隔离的14天完成的。采访中张律如此解释他对空间着迷的原因:“一个原因是我不大会起电影的名字。还有一点就是,我是必须紧紧依靠那个空间,才能拍出来那部电影。我所有的电影,都是从空间出发开始创作的,也没有什么计划性,遇到一个空间恰好有了感觉就拍了。”
《白塔之光》中,张律还是延续他一贯的主题——以空间去关照其中的人,这在国内导演中相当罕见。虽然“空间”的概念在张律的电影中如此重要,但显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比如《白塔之光》中谷文通与父亲谷运来有隙的原因,谷运来犯有猥亵,时称“流氓罪”。这直接将父子之间的悲剧指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从属于历史而非个人。张律借助此作不但要表述现在的北京,他还要去回顾历史的北京。
《白塔之光》以“寻父”作为主题,与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英文片名The Shadowless Tower(“无影之塔”)是电影的题眼。整个电影中,有一个很巨大的“阴影”,这个阴影就是白塔,所谓的发光体。白塔为什么没有影子,因为它的光芒太强了。“无影之塔”含有强烈的政治隐喻。此前谷文通对欧阳文慧说,白塔的阴影在近处是不可见的,但是可以在青藏高原被看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观众会发现不是白塔没有阴影,白塔的巨大光芒导致的是个人没有了影子。最后一场戏,通过镜头的调度观众会发现到处弥漫的白雪,它的中心是白塔。张律暗示我们,白塔是有阴影的,白塔与白雪连接,整个空间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中。
《白塔之光》的“寻父”主题和张律的个人经历以及成长环境有关,张律的父亲在上世纪的政治运动中被波及,作为脱北者的后代,他的身份始终显得尴尬。《白塔之光》里有多对“父子/女”,谷文通和谷运来,谷文通和女儿笑笑。年轻的北花儿(欧阳文慧)总是调侃谷文通,说对方是他的父亲。玩笑之下,潜意识是她童年时期父亲的缺失。对于剧作中的重复,往往是以第二次去说明第一次。谷文通姐弟最后的拥抱有着准确的含义,即两个失去父亲的人的拥抱。通过他们的拥抱,回过头来我们看之前另外一个文慧向谷文通索求的,一定不是情侣之间的拥抱。张律在表达“寻父”的时候,他的做法是将多种情况纳入其中。电影中虽然有多对父子/女,但没有一对完满的,笑笑父母离异,谷文通的父亲被母亲逐出家门,欧阳的双亲五岁前就离开了。
张律以父母离异与孤儿展示了“寻父”的两种情况。寻父是因为父亲的缺失。对谷文通来讲,父亲是被驱逐的,因为历史原因跟父亲被拆散。为什么这样的一代人没有父亲?因为他们的父亲都受到了罪责,一代人的父亲都是不光彩的。谷文通父子重逢,谷运来看到儿子到来,脑海中下意识地产生了一个质询的场景。表面上好像是一个儿子对疏于照顾自己的父亲的问责,但他使用的是一个政治的和历史的话语。我们马上明白,他所寻找的父亲在这样一个大的阴影下生活可能有三十年了,他的日常要反复自我审查,一遍遍的经历当年的拷问。这时候我们能够理解,什么样的一个驱动力让谷运来骑自行车走300公里每年两次去看他的两个孩子,不单是我们之前以为的父爱。谷运来不坐公共交通,是因为他曾经在公共交通上遭受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猥亵指认,他对此多年来心存忌惮。从这个层面上讲,它跟严歌苓的《陆犯焉识》以及据此改编的《归来》和《一秒钟》要表达的是一致的。
张律在讲述父子关系的时候,他要讲述的并不是一个超脱现实的父亲,谷运来虽然怀着一个强有力的爱,但他不是一个生活上的全能者,不是一个英雄父亲,他是比较屈辱的。这种屈辱借谷文通母亲的口吻表达,她的意思是相比猥亵犯,她宁愿丈夫是一个杀人犯,它要表达的是母亲对父亲的驱逐不是因为父亲有罪,而是他对整个家庭带来的这样一种屈辱。甚至谷运来自己也无可避免地被这样一种近乎无端的指责拽进去了,他没办法洒脱,多年来还是陷在那样的一个噩梦和阴影当中。《白塔之光》要说的是有一代人的父亲是被剥离掉了,一代人的父亲直不起腰来的。白塔没有阴影,但它的阴影又无处不在,谷运来一直活在当年事态的阴影之下,那是更高的父亲的阴影。电影结尾,我们可以看到白塔之下一个又一个失败的父亲老去了。实际上是在把一个真正父亲对于一个孩子的影响力不断的去剥除掉,而换了一个更高位的父亲。
与寻父联系在一起的是家庭与故乡的概念。异乡者有一种命运,或者忍受或者返乡,如果没有办法忍受,没办法归来,只能选择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结束。欧阳文慧所代表的这样一类人,对北京不存在认同感。老北京谷文通携带着北京的一切,关于北京的记忆,北京的腔调,甚至北京人的胃口。谷文通喜欢吃欧阳吃不了的卤煮,他在北京是有房子的,他是房东,在北京也有亲人。而欧阳几乎是一个无栖之木的状态。她曾经自己生活过的北戴河孤儿院马上要被扫除干净。她的别名“北花儿”的意思是“北戴河之花”,不是“北京之花”,那朵老楼的窗台上生长的北戴河之花马上要随整体的拆除覆灭了。欧阳出生在北戴河,长大在广东,生活在北京。谷文通问她为什么不讲粤语,她粤语讲得很好,欧阳回答,你们没有办法理解(我的语言)。她是典型的异乡人,或者一个无乡可依的人面临的状况。去巴黎的穆子自杀,也是因为身在异乡,无乡可归。在北花儿的情感关系当中,她去依靠谷文通,公交车上有一个具象的表达。在他们的关系中,没有情欲,只是一点点依偎。
《白塔之光》有一幕是谷文通同学聚会,酒桌上合唱《北京欢迎你》,声泪俱下。对于谷子家的唐山租客,这位被北京拒绝的年轻男子,他肯定难以理解。张律在电影中以语言的表述来说明北京的这种拒绝。影片中大面积的北京话之外,有对唐山话、河南话和粤语的展示。唐山话代表的方言,年轻房客找不到他的生存环境的时候,谷子对他说,你用你的方言去骂。有一次笑笑说河南话,谷文慧因此责怪李军,教坏了孩子。欧阳文慧跟谷文通说自己不讲粤语的原因,因为在北京别人听不懂。此处方言有了两个指涉:无法沟通和未被清洁的,或者污名化的,你只能借助故乡的语言去表达愤怒。但是在电影中,谷文通的京片子畅通无阻,讲得时候没有丝毫使用方言的羞愧感。
《白塔之光》中有很多元电影的元素。比如同学聚会的饭馆“柳川”是张律上一部作品的名字,酒局提到的“春梦”也是他电影的名字。清吧写着当日放映李沧东的《燃烧》,田壮壮的角色一直放风筝(《蓝风筝》)。谷运来的家里贴着演员上官云珠的海报,谷子一开始提到过的复姓人名有一个是上官云珠,当然这也是在表现父子关系。谷子最后带着南吉去电影资料馆看了上官云珠回顾展,在这场戏中我们看到了看电影的人,几乎是一种完全的镜像。银幕上影院的观众以一种凝视的目光看向真实的观众,我们作为观众的特权借此被取消掉了。电影元素外,还有其他一些构建影片知识分子属性的元素。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鲁迅、顾城(《一代人》)、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岛(《《一束》)。还有演员,导演田壮壮、朱文、郑陆心源,跟中国独立电影有很深渊远的张献民都有出演。中间的音乐现场,有民谣民谣歌手钟立风、野孩子乐队前队员郭龙、木推瓜的李旦,还有法国记者、歌手安娜伊思·马田( Anais Martane)。简直不得不“报菜名”。
《白塔之光》与田壮壮的《蓝风筝》之间存在着很深的一种互文关系。风筝的意象对于谷运来来说,是祖孙三代沟通的一个工具。但对演员田壮壮来说它是一种标识,他因《蓝风筝》禁拍,与谷运来的获罪在今日都难以理解。《蓝风筝》里“我”——男孩铁头换了三位父亲,父亲总是由于历史原因死掉。《白塔之光》的答案,就在《蓝风筝》里,它说明了为什么寻父,为什么父亲时常缺席。谷运来喜欢的上官云珠也是在某个历史时期因为受到迫害自杀。最后谷文通带着南吉,两个人去看上官云珠的回顾展,电影院里每个观众都遭受到了屏幕内谷文通的凝视。
《白塔之光》中张律不是在探讨一种单纯的父子关系,它的重点是探究无父的原因,书写一种普遍被伤害的父亲。按照福柯的权力结构分析,谷运来的生活是有问题的。别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使用的语言是汇报式的,我叫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看到他居住的房间,整洁而缺乏生机,他整个人,他的生活和他的语言方式,都是在一种恐惧的阴影之下。电影中角色的取名。谷运来,他可能一生都在等待好运气到来。欧阳文慧和谷文慧的名字是一样的,这样设置的点在于它提醒我们将欧阳文慧和谷文慧合起来看,她们都是失去父亲的女人。
电影中,在谷文通和两位女性的拥抱之外,有一次拥抱和靠近是和父亲谷运来,父子通过交谊舞的方式,也是一个拥抱的体态。张律说:“我一直觉得身体的交流才是真正的交流。因为语言交流会有谎话,甚至有时候说谎话的人把自己都给骗了,但是身体骗不了人。这是通过触摸这种身体接触的方式去实现的和解。电影中谷子在自己家睡觉的时候经常半夜醒来,他晚上不睡觉跑到姐夫家,有时候大晚上不睡觉给姐夫发消息,长期睡眠不足。但他最终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白塔寺旁的胡同里,外乡人北花儿问谷子北京的胡同是否都这样干净,后者回答说,只是外面粉刷得干净。北花儿接着问,他们家的房子长什么样,谷子后面给她描述,说像医院一样。福柯和鲍德里亚都很重视医院这个概念,鲍德里亚认为现代生活就是对无菌环境的渴求,无菌的典型就是医院。电影末尾,谷文通倒退着走进胡同,张律所要表达的正是麦克卢汉在半个世纪前提出的——“我们盯着后视镜看现在,倒退着走向未来”(1969年麦克卢汉接受《花花公子》专访所说)。《白塔之光》结尾,谷子以倒退着的方式走向未来,下一场我们看到老去的谷子。这是张律认为的过去和未来的关系。
当我们整体的大的时代,在涂抹和消除个人记忆的时候。张律以极其细微准确的语言和大量的细节,来进行他的表达。他以61岁这样的年龄,在书写年轻一代的情感生活和日常生活时,描写的是如此的准确,如此轻盈。他是靠近我们这个时代的,是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他的意义在于,他是在复原一个时代,而不是去消除一个时代的痕迹。真正令我们感动的不是宏大的,是具体而细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