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也就马马虎虎,中国内地文艺片的想象纵深,已经不比商业片充裕多少。
从角色的位移形态与精神姿容上,它拍的,依稀可算波德莱尔和本雅明当初所创之“都市漫游者”概念——“Citywalk”这大火词汇的真正源头——用脚步穿梭、丈量、拆解、读取城市的奥义,同时也献祭自己、为城市提供一种新的视觉文化要素。
只不过,张律导演以前偏好的漫游场景,多被放置在异国他乡(《福冈》《庆州》),这次却落在主人公生于斯长于斯、一砖一瓦都耳熟能详的北京。
这种在地性仿佛提前堵死了漫游的价值空间,仿佛戳穿了漫游里自我娱弄的精神表演。
所以这次的漫游总显得委顿颓靡,而非潇洒肆意。
所以这次的漫游是“收着的”,是“端着的”,由于收着和端着(说闷骚和磨叽也可以),反而让周遭一切都不那么真切。
所以我倒愿意换一种称谓,叫它“内循环型公路片”:没什么远方可去,但好歹一直在走,于是也串起了很多人,串起了很多人藏起来的事。
这些事横向的线索是一个精灵古怪却未逾雷池的女伴,纵向的线索是一个背负罪衍而不被原谅的父亲。
他们各自像是提供了一些暧昧与一些和解,让漫游变得多多少少像是一种有章可循的计划。
但他们提供的东西,其实连暧昧与和解也说不上,那些东西只能叫做:疲倦到了极限之前,总要找个稍作倚靠的缓释点。注意,只是疲倦,而非痛楚。
以漫游为名,导演和男主一次次想从日常里逸出(男主美食探店作者的身份则为漫游赋予了更多心安理得的合法性),为此不惜使用那么多生硬且尴尬的超现实主义段落、或人物瞬间切进的反常举措——无论是父子间大概发生在梦中的审判,还是父子间确乎发生在当下的共舞,亦或是两人在心照不宣的空房间里错时共有同一段时空,无论是一则猝不及防的异国的自杀通告,还是一首荒腔走板成了岁月挽歌的《北京欢迎你》。
它们和北戴河、蓝风筝、流氓罪、孤儿院、巴黎、顾城、上官云珠……和所有这类一知半解的符号学,一起拉出一些时空恍惚的迷离滋味(导演还如此偏爱镜面里的对话关系,让时空的恍惚愈发弥漫始终)。 符号学里亦有些无从讲透的留白,比如北戴河在中国的政治光谱中意味着什么,比如上官云珠的蒙冤而死,再比如《北京欢迎你》为何不能唱原歌词。
但很遗憾,你的漫游,从头到尾依旧行走在日常的裹挟中,白塔雄踞天际、恍如亘古不异,却遮不住咫尺方寸中,众生杂沓的胡同烟火,和这座早已面目全非的京师。
毕竟,白塔连影子都没有,就像深夜走过街头的你自己。
它们的周遭散布着一些小小脱轨而存疑的细节,细节们也是被剥夺了影子的暗部,总会在日子慢慢淌到下一个河湾的时候,不着意地水落石出,比如为啥觉得文慧这个名字像姐姐,比如为啥家在北戴河却说广东话,比如为啥会关心小火车上的孩子是不是亲生。
当然,这些水落石出的东西都过于平庸,平庸到配不上水落石出这种措辞,但它们依然构成了一个人的蹉跎。
这里面有压倒性的无力感:你越想摆脱生活,生活越要把你咀嚼得骨渣也不剩。
但这无力感只有氛围,而缺乏整体性的寓意。
说白了,大家都是飘在外围假装做梦的人,并没谁真正地直面生活、扎根于斯。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在还没完全死透的文艺精魂面前,最后一点含英咀华的自欺。
但它依旧有打动我的成分,毕竟,我也是一个文艺精魂尚未完全死透的、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我的自我感动也是从年轻时的北京一路做到今天的,最后我也承认,它太俗滥也太腻歪了。
爱和傻瓜都叫sarang,没关系,它们在不同的语系里,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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