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光》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女主角黄尧提名了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2023），包揽了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2023）男主角、男配角、编剧、摄影、艺术贡献五项大奖，拿到了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最高奖“金热气球奖”。很难想象《白塔之光》居然是“老导演”张律在国内正式公映的第二部作品，上一部是《漫长的告白》（2021）。

张律是中国朝鲜族人，长期往返于中韩两国生活工作，这个履历表已经非常饱满的导演在此时突然“横空出世”。在采访中他曾说“对不失意的人不感兴趣”，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失意的人。结合他自身的经历，可以咂摸其中滋味。

导演说电影的主角谷文通（辛柏青 饰）是“落伍的人”。他曾是诗人，现在靠写美食专栏为生，还有套老房子出租，但租客是个交不起房租的年轻北漂。已经离婚，妻子再婚，女儿跟姐姐姐、姐夫生活。相比于自己生活的不如意，他最大的心结其实是父亲谷运来（田壮壮 饰）。父亲早年因乘公交时涉嫌猥亵被处理，接着被母亲赶出家门，独自在北戴河生活。

谷文通偶然认识了摄影师欧阳文慧（黄尧 饰），欧阳文慧与谷文通姐姐谷文慧同名，年轻，有活力，又有一点点神秘。两个人莫名地互相吸引，开始断断续续的约会，谈天说地，游街串巷。

除了标志性的“白塔”，电影充满了各种符号。卤煮、咖啡、酒馆，西城区的胡同、五四大街、望京soho、电影资料馆、鲁迅纪念馆、儿童福利院，鲁迅的散文诗《秋夜》、李叔同的诗歌《秋柳》、食指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岛的诗歌《一束》、罗兰·巴特的文集《恋人絮语》，酒馆墙上的放映消息写着李沧东的《燃烧》，父亲的DVD里反复播着上官云珠的《乌鸦与麻雀》，电影院上映着上官云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老外歌手面对舞池唱着《人生就是戏》，老同学聚会在日料馆合唱《北京欢迎你》。

同学聚会一段是电影的“华章”。时光易逝，老友难得，人生过半皆虚妄，记不住的是光彩，忘不掉的是落寞，有人结了四次婚离了四次婚，有人是班花却至今孑然一身，酒酣耳热，卸下成年人的包袱，互相挤兑，互相打岔。人在巴黎的老同学打来视频电话，大家为他唱起《北京欢迎你》，歌声悠悠，有人泣不成声。

不久，巴黎老同学猝逝，永远留在了异乡。

其实，电影拍了北京，但拍的不是北京。

谷文通和谁都能聊，和酒店服务员聊，和欧阳的闺蜜吉南聊，和超市店员聊，和租客聊，但和谁都聊得不起劲，不走心，唐突了冒犯了也不在意。约会和说话只是证明自己还存在的方式。电影中谷文通看似有许多关系，与亲友保持关系，与陌生人建立关系，但他始终保持着疏离。

年龄差距很大的谷文通和欧阳文慧算什么关系，电影始终没有明确，两个人也始终没有刻意前进或后退。说是朋友没有根，说是恋人没有情。玩性大发的时候，欧阳文慧会对服务员说这是男朋友，会对街边下棋大爷说这是她爸。当他们一起去儿童福利院，谷文通被保安拦下的时候，索性就用“我是他爸”做了挡箭牌。

他们都对对方感兴趣，因为他们都对生活没了兴趣，所以对对方也仅止于兴趣。谷文通断断续续讲了不少自己的事，与其说是倾诉，更像是遇到一个合适的出口。欧阳文慧到最后也没告诉他自己是孤儿，五岁就被领养，小时候住过的孤儿院就在北戴河。

谷文通不断给父亲的座机打电话，后来又去父亲家附件徘徊，最后进了父亲的家门，终于与父亲面对面。

姐夫一直在帮着调查当年事情真相。事发之后，父亲从未承认。当年指认的女子曾经找过警察，坦诚自己并不确定是谁，感到内疚，警察再联系的时候被还在愤怒中的母亲怼回去，父亲也没有联系方式，此事搁置。再后来，当事女子去世，办案警察痴呆，证明清白的机会永远消失了。但清白也成为了可能。

父子重逢的时候，父亲在想象中经历了一场儿子的审判。这个段落意料之外，感慨万千。父子简单寒暄几句，儿子陪父亲模仿着电视节目跳了一段交谊舞。

欧阳文慧前男友从巴黎打来电话，她同意复合了。无影塔下，他们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前妻癌症晚期，他们又见了一面，交了交心，当年其实是她主动离开了他。前妻的丈夫教韩语，临走时告诉谷文通，“sarang” 在韩语里是“爱”，在维吾尔语里是“傻瓜”。

早已想放下，奈何无缘由。

电影设置了很多不断互相呼应的元素。谷文慧与欧阳文慧的同名，谷文通五岁父母分离与欧阳文慧五岁被收养，谷文通留在巴黎的老同学与欧阳文慧离开巴黎的前男友，父亲被家庭放逐与谷文通婚姻破裂，父亲的工作“打算盘”与女儿的算数好。

上官云珠死后才洗刷的冤案与父亲生前难以化解的冤屈。

电影开头和结尾谷文通的“倒退走”，但“精气神”一直不如教他的老大爷。

电影里有两棵平安树，一棵在父亲家，一棵在谷文通家。

谷文通对姐姐说，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

电影最后的镜头灵妙。白塔在侧，大雪漫天，谷文通缓缓坐下，镜头摇开又摇回，坐着的人变成了父亲。

中年，父子，两代人，没有和解，只是认了。

本片的剧本是疫情期间导演回国隔离时构思和创作的。

困境让人思考，人只有沉下来，才会想起来。

为什么会选择“白塔”作为故事的重要元素，除了导演对那一带环境比较熟悉之外，“白”是更重要的原因。

西城区那一带还保留了比较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空间里的基本颜色是灰色，灰色中突然有一个白色，就会视觉上你一定会看它，然后情感上、意识上，你也会被他吸引。现在北京白颜色的楼不少，但过去完全没有，只有白塔是白色的。

这样的话在一片灰色中，阳光灿烂的时候，它会反射光。在下雨下雪的时候就感觉白塔本身就是一个光源，就很奇怪，因为周边全是灰蒙蒙的，夹杂着带一些朱红色，所以你的视线一定会往那里去。

它还是个精神性的东西，所以颜色也是跟旁边的颜色不一样，所以不管怎么样，情感会被它影响，然后生活在附近的人更是受它的影响。然后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清晰，都是像迷宫一样的，谁都是迷失的，这时候毕竟旁边有一个白塔在抚慰着我。

——EW东西文娱：《张律谈＜白塔之光＞创作细节：电影的空间要忠实于真正的生活轨迹》

电影就是一道抚慰人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