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的新家已经住了四个月了,当时选择这个房子的最关键因素不是它朝向好,也不是年数新,而是它离电影院非常近。因为疫情,东京的电影院直到五月底才重新开张,虽然就连自助购票机都还盖着厚厚的挡布,座位也是自动就被设置成隔着两个以上的空座。这恰到好处的孤绝感与电影相得益彰。
因为没有读过原著的关系,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崭新而陌生的,但又因为喜欢Greta太久,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又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就像,就像任何故事如果是你最好的朋友跟你讲,无论故事本身平庸与否都会焕发不一样的生机。因为你在意的,是从那个故事里靠近你在意的那个朋友的心。电影好像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看电影的时候不太哭的人,但昨天看小妇人却哭了三四次。在Jo得知Laurie已经和Amy结婚,偷偷去他们才知道的秘密信箱里取出自己的表白信,然后在桥上亲手撕掉的时候;在Meg的婚礼上,Jo说,“I'd rather be a free spinster and paddle my own canoe. I can't believe childhood is over”的时候。在Laurie对Jo表白说“I've loved you ever since I've known you”的时候。
前年夏天,我写了一篇关于亲密关系的文章,记录了那个夏天和朋友的好多次越洋电话,朋友说,恋爱是明知一切稍纵即逝还是举身跃入黑暗。我则说亲密关系的核心就是和对方建立起无法言说却又深沉笃定的精神联结。那些让对方从芸芸众生之中变得金光闪闪的瞬间。
我几乎从知道爱情这个概念开始,就是心灵相通、精神联结之爱的狂热信徒,当然,我有很多很多藏在心里最宝贵位置的电影、音乐,都在向我反复陈述这个观点。安妮霍尔里,安妮第一次挑战在酒吧里唱歌,唱的是Doris Day的《It had to be you》,里面写“I've wandered around, and finally found...somebody who...could make me be true...could make me be blue...And even be glad, just to be sad thinking of you...",这首同样的歌,也出现在当哈利与莎莉里,哈利在电影结尾对莎莉表白,“我喜欢你在四十度的天气里还感冒,喜欢你用一个小时来点你要吃的pie”,这几乎是我这么多年来的爱情圣经。
而Jo和Laurie呢,简直就是心灵相通之爱的完美典型。他们在不同环境下成长,却一样感到格格不入、孤独落寞,在愚蠢的派对上各自不合时宜,却偶然遇见彼此,在窗户和窗户之间,没有人能看得到的角落一起跳舞。还能说什么呢,这些画面简直就是曾经的我对爱的完美范本、定义本身。
可是,昨天看完电影之后,百感交集许久,我想,也许这么多年来,关于爱,我都理解错了。
最近胡缠老师在公众号上写关于爱的一系列文章,其中提到Scott Peck的观点,他认为真正的爱,是致力于自身和他人边界的扩展和心智成长。
“与之相反,追求浪漫之爱的人渴望的是静态的完整,是‘眼前的一切永远不变’。因为此刻的你,恰好是此刻的我所缺失的那块拼图。所以相信浪漫之爱的人,更喜欢用的表达是‘你使我完整’,或‘你是我一直寻找的另一半’。这句话听起来充满命中注定的意味,但同时也暗含着一个这样的自我认知:如果没有你,我就是残缺的。”(摘自胡缠的公号,《浪漫之爱与长久之爱》)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几乎已经习惯眼见着自己或者周围的人,因为孤独去爱,因为“他真的好懂我”去爱,因为豆瓣上的共同爱好超过500而去爱,我们好像已经忘记,爱的本来意思比起得到,应该更接近于给予。我们这些精神生活的信者,日复一日在大英博物馆里孤独地游荡,巨细靡遗地搭建我们的精神乐园,绘制比例尺详尽高度清晰的自我迷宫地图,然后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我们爱的,其实是那个兼任着我们与上帝之间授奖仪式使者的爱人,是他的存在好像才让我们开始相信,这么多年来其实暗暗引以为傲的孤独和努力,都是值得的,因为,居然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和我如此相似,他能懂我的全部。这样的爱,最终好像还是渴望越过爱人与上帝交谈。
所以,爱真的应当成为我们确知自我的工具吗?
Walter Benjamin说,"The only way of knowing a person is to love them without hope."
我想,Jo是深深明白这一点的。她有在十九世纪过分清醒而孤独痛苦的女性自我,是她的孤独和痛苦让她遇见了Laurie,也让他们相知相惜,但她明白这不是爱。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模糊了很多问题,她了解自己融入不了Laurie的生活环境,她也明白自己固执而暴烈的生活习性很快就会让Laurie厌烦,她拒绝了Laurie的求婚。但电影关于他们二人结末的处理,比起书悲伤以及有趣在,它让所有观众被迫复习了人性。
人的欲望千变万化、相互矛盾,没有一种生活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再失望和心碎的保证,我们只不过是在不同心碎之间挑选自己还比较能承受的罢了。即便是精神力无限强大的Jo,也最后因为妹妹的离世、在纽约不得意的写作和辛苦的生活而向妈妈自白如果是现在就会接受Laurie的求婚,因为自己非常孤独、想要被爱。妈妈回答说,可那跟爱好像不太一样。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平行世界的自己。
我们都很容易把在心碎困顿时的微光当作爱,其实是那时我们迫切需要些什么来承受心的重压。那些舞、交换过的信和戒指,曾经带来的心灵震颤和美妙情绪,还没有承担心碎的Jo,还是用理智选择放弃了。但生活的痛苦忽然就出现了——在时间面前,孤独和痛苦好像才是最无坚不摧的。
如果爱不是工具,那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去爱呢?
下午和朋友在池袋一边吃泰国冬阴功米粉,一边讨论这个问题。我想,在通过生命最后的那道窄门时,没有人是结伴而行的,除非我们真的肯定了自己的灵魂,确知也接纳了自己的——不管是孤独的、痛苦的、独一无二的或是比比皆是的——灵魂,才能够对其他生命,哪怕那是和我们很不一样很不一样的灵魂和生命——不再夹带私货地欣赏、产生想念、携手同行。也许从那一刻开始,爱才真正的发生了。
思考完这些关于爱的问题,我和朋友都感到很久不曾有过的释然。
接下来想谈的,是关于女性的问题。这也是电影给我最大感触的另一部分。
我跟朋友说,我很讨厌在日本的媒体里,女性似乎只有两种,要么是fuwafuwa,软答答地一团,好像没有任何思想和生机的芭比娃娃,要么就是野心勃勃的事业女性,从不在意男人,也不会“软弱到”居然需要爱情。我觉得不论哪种,都是对女性非常严重的曲解和压迫。
Jo在对妈妈说“Women, they have minds and they have souls as well as just hearts. And they've got ambition and they've got talent as well as just beauty, and I'm so sick of people saying that love is just all a woman is fit for. I'm so sick of it! But... I just...just felt so lonely.”那一刻,我哭得很惨,因为Jo这个角色在Greta的镜头里,一下就活了过来,Greta透过Jo,在向所有人说,爱是美妙绝伦的,并且它绝不仅仅是一部分幸运人类的专有物,渴望爱也并不是软弱的表现。蒂凡尼的早餐里,编剧早就写"You're afraid to stick out your chin and say, Okay, life's a fact, people do fall in love, people do belong to each other, because that's the only chance anybody's got for real happiness."爱不应该是软弱的近义词,不应该是独立女性的反义词,我们野心勃勃冲出困难的性别语境,但我们也当然应该被人爱、被人看到和欣赏。
而男性的傲慢(或者说是被迫傲慢)则存在于,他们并不需要经历像女性一样多的思考和反复,并不需要像女性一样经历对爱的追求的迷茫和困惑,像Jo一样矫枉过正了许多年,才猛然惊觉,原来爱与被爱是如此重要的事。
就这样因为小妇人想通了一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我想很多年前,我就已经确信电影是对人生长达两小时的比喻,我可能不会爱任何男孩一辈子,但我一定会爱电影一辈子。

小妇人Little Women(2019)

又名:她们(台)

上映日期:2020(中国大陆) / 2019-12-25(美国)片长:135分钟

主演:西尔莎·罗南 艾玛·沃森 弗洛伦丝·皮尤 伊莱扎·斯坎伦  

导演:格蕾塔·葛韦格 编剧:格蕾塔·葛韦格 Greta Gerwig/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Louisa May Alcott

小妇人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