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过于私人的观影体验。原著小说在小学时代看过不下百遍,人民文学2004年号称“ J.K.罗琳读书单 ”的那版,正好也是当年的圣诞礼物,塞过它的毛线袜子被我带去南京,又带到纽约。
当然北美公映第一天就去看了。本来打算至少撑到一个小时演完,没想到第一场戏就是纽约报馆,好嘛,那就开哭咯。
两个小时多的电影,泪点过于密集,令人脱水。由蒸汽和brownstone组成的纽约,它所代表的野心和孤独,家庭生活和女性友谊的金色回忆,自我期许和控制,真实性存疑的初恋,无处可逃的苦涩告别,身在其中时简直望不到头。感谢Greta,电影的重点就放在Jo的这段”青年危机“时期:狼狈回家也没能救回妹妹,独自呆在人去楼空的阁楼上,身边其他人都能顺利前行,仿佛只有自己的生活整个断掉了。
会心一击的是当Jo对母亲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家是很幸福的。原生家庭如此美满,姐妹中她向来是最富有热情和能量的一个,拥有才华也不吝惜努力,道德感和自我探索上都做得不错,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样,这不正常也不公平。美好记忆和所谓的“情商存货”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负担和折磨,所以她才会不断梦到圣诞早餐、家庭戏剧、在窗帘后遇见Laurie。这种境况里,人是会想不通的,必须要找一个解释或逃避的出口。Jo已经历过并不成功的纽约生活,所以对未知远方的向往失效了;尝试挽回和Laurie的亲密关系,时机又不巧,虽然自己也明白原则上就行不通。
十九世纪的康州小镇没办法做心理治疗,她只能开始写作。电影中这部分被处理得特别燃,但原著里Jo在这个时期写的诗 In the Garret 其实水平不怎么样,套话实在太多,韵也押得孩子气,可能只除了关于自己的那一段:
"Jo" on the next lid, scratched and worn,
And within a motley store
Of headless dolls, of schoolbooks torn,
Birds and beasts that speak no more,
Spoils brought home from the fairy ground
Only trod by youthful feet,
Dreams of a future never found,
Memories of a past still sweet,
Half–writ poems, stories wild,
April letters, warm and cold,
Diaries of a wilful child,
Hints of a woman early old,
A woman in a lonely home,
Hearing, like a sad refrain––
"Be worthy, love, and love will come,"
In the falling summer rain.
多年后重读,我意识到这简直是个迪士尼英雄故事中通用的母题:儿时向往的梦想实现了,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呢?迪士尼主人公的话,要么立刻直面问题,要么做点致命的蠢事好在危机中幡然醒悟。但真实生活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人往往被卡在中间,动弹不得。穷而后工只在少数人身上实现,普通人只好写写歪诗,两周之后就不忍直视;而反向爆发这么drama的行为更难——就算是妹妹和Laurie结婚这种尴尬巅峰也要强颜欢笑,哪里能爆发得出来。
《小妇人》本身是个披着糖壳子的拧巴故事,大团圆都写得挺好,但对阴郁主题的诠释常常让读者难以理解(竟然还是个儿童读物。)读者们可能只有在自身经历之后才能略微共情,然后不禁怀疑,满口仁义道德的奥尔柯特本人,也未必真的想清楚了。
Greta肯定也是个资深读者,卖力的粉丝服务中最感人的莫过于承认剧情瑕疵:恨不得开头就直接告诉观众,女主角要嫁给那个蹦来蹦去的耿直男,虽然连编辑大叔都不明白为啥不能和邻居在一起——天可怜见那还是宇宙第一初恋脸的甜茶!
为Jo和Laurie摔杯子抹眼泪,恐怕很多读者都干过(本人大概有三四次)。令人扼腕叹息的并不是俗套的朦胧初恋,而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的亲昵,可以一起跳舞也可以一起拔牙(啊拔牙梗可是我的心头好)——相处简直丝滑,生活细节中的琐碎感情珍贵得如同青春本身。过去的十来年间,我曾多次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亲密关系代入这个故事,绞尽脑汁,在不同阶段想出不同的解释,试图通过合理化Jo和Laurie的选择,来合理化现实中的感情走向。可惜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这么做了,也是迟早的事。
把一本小说读上一百遍,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读者的人生呢?没有匹克威克社,一样能喜欢上狄更斯,强迫症式的道德自省(不是个好东西)在别处也可以习得,更没理由不成为女权主义者,何况在21世纪的标准下,长篇累牍的贤妻良母说教到底多大程度上能算女性主义还存疑。
总之,在这个袜子里的确装着《小妇人》的平行世界,整整十五年之后,我坐在Empire AMC几乎爆满的影厅里,背景音是美国中年大叔们简直stereotype的喉音式“哈哈”。刚刚度过了前所未有的凄惨冬天,一边疯狂共情(全书开篇几句台词居然原封不动地演出来了!我会背!),同时意识到,憧憬了多年的书中世界,实际上和圣诞节本身一样陌生,而熟悉的生活同样在背后离我远去。
最后再虚伪地夸一下电影本身。从《Frances Ha》到《Lady Bird》,Greta太擅长处理女性成长的题材了。这里对应Sacramento的并不是Concord小镇,而是被规训的女性人生愿景:婚还是要结的,画画弹琴做女优做诗人都不如做母亲。除了早逝的Beth,姐妹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向它和解了,且仿佛一和解就获得了幸福,然后个人成长中的屠龙冒险完全成了上一个阶段的问题。Jo的成长终点是梅园女主人:她甚至不满足于只做自己孩子的母亲,与生俱来过剩精力与热情,最终转回到“应然”的方向。
但这个设定的诡谲之处在于,奥尔柯特本人终身未嫁。她教书、写作、投身社运,混迹于知识分子群中,比书中温情脉脉的形象要激进得多。于是这样的安排就不免有些奥斯汀式的荒诞和自嘲——是故意弱化自己的女权倾向?真的有编辑逼她这么写?或者,她是否多少感到遗憾?刚烈愤怒的一生毕竟太孤独了。
之前任何一个影视版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层,而Greta(简直是年轻世代导演之光!)显然有足够的幽默感和洞察力。2019年的女青年们有了更多选择,个人梦想变得理所当然,想投身写作题材也远不止家庭生活。这样的环境下,再谈贤良淑德就有问题了,Emma呆滞恐怕有一半是剧本的锅;而把“女人的故事”更多地作为“人的故事”来处理是聪明的,看看Ronan多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