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人》没讲的那部分故事
Why me? (为什么这会发生在我头上)
片中的受害者塞西莉亚,痛苦地追问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为什么这个要啥有啥的霸道总裁艾德里安,“死”也不放过我这个村姑(suburban girl)?
塞西莉亚把艾德里安称为反社会的自恋狂(narcissist-sociopath),但这两个词不足以解释他为何花这么大功夫死磕一个关系。
其实,艾德里安就是所谓的寄居蟹人格:
寄居蟹的本体柔软,易被捕食,只能杀死海螺等宿主,把弱不禁风的下半身藏进壳里,把张牙舞爪的螯肢露在外面,才活得下去;
而寄居蟹人格就是一种极端的控制型人格:
从控制你吃什么、穿什么,到控制你说什么,最后控制你想什么。
这种人格是外强中干的,只能靠绞杀亲近之人——也就是“海螺”——的灵魂,把对方的绝对服从、依赖和崇拜作为自己的盔甲、转移自己骨子里的深层不安全感。
其实,片名的“隐身”(invisible)之处正在于此。
可这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剧本,没一个配角是演不了的。
而寄居蟹能一眼认出“完美受害人”:温和、善良、害羞、内向、软弱、不引人注意、不固执己见。
当他们在派对上初见时,她只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加州理工州立大学(简称 Cal Poly)建筑专业的学生,而作为如今全球光学界的“领导者”,当年的他很可能是最耀眼的学霸。
时隔多年结婚后,她还是穿一件朴素的大学套头衫,显示了她不讲究外表、安于自我,而且职业上建树不多,气质仍停留在学生时代,要靠学校装门面,因为
同其他国家相比,美国人更依赖大学体系,指望这个机构培养人们的势利观念,建立社会等级机制。
(保罗・福塞尔《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
所以美国片里老有人穿个哈佛斯坦福的出来装逼。
可以想见,当聚光灯下的他走向那个角落里的她时,她一下就被吸引了。
似乎是一直到婚后,塞西莉亚才发现不对劲。
这是因为寄居蟹知道,一开始就凶光毕露,会吓跑猎物,而只能耐心诱惑猎物上钩;
而一旦海螺把自己托付给寄居蟹——比如同居、结婚,寄居蟹突然就“变”了。
而是进行令人窒息却颇为隐蔽的情感虐待,像沼泽,一朝涉足,就越陷越深。
塞西莉亚离家出走前,没人知道她婚后长期被迫害。显然,她很久没和亲友沟通了。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
要操控一个人,首先要切断其社会关系,孤立之。
否则别人的爱甚至信息,都会增强海螺的主见。
可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从社会中抽离出来,囚禁在信息和感情的“真空”中呢?
这就是寄居蟹称得上情绪操控的大师之处。
它洞悉人的弱点,会给你量身定做一套奖惩机制。先是连发一串糖衣炮弹:
当塞西莉亚搬入艾德里安的海景豪宅时,虽然离群索居,应该也是不无雀跃的;
当她放弃工作,而选择当家庭主妇时,也许有过挣扎,但为了这个家,也接受了——要知道,加州理工州立大学的建筑专业是全美最好的之一,从她鼓励小女孩考最好的帕森斯设计学院也看得出,她追求目标不无坚定;
还有难以拒绝的厚礼——当她妥协而签了他的遗产赠予协议,就会尝到一点甜头;
片尾“鸿门宴”上体贴入微的暖男形象,也很容易让人心软。
只要她按寄居蟹的套路玩,一回来,就是 wine and dine——“饿不饿?呐,我点意面披萨寿司牛排全家桶给你吃啊!”
事实上,极少有海螺在经济上占到寄居蟹什么便宜:
遗产赠予只是捕鼠夹子上的奶酪,等她一掉入“刑事犯罪”的陷阱,协议就无效了;
而把外卖菜单全点了,也就是多花几个钱,点她吃不了的菜。
可要是她不听话,惩罚就会层层加码:
先是一系列恶作剧——制造火灾、搞砸面试;
然后殴打她和小女孩,甚至杀死姐姐、嫁祸于她;
最后,“真正的惩罚”是要杀死无辜的女孩。
这些惩罚,一是要瘫痪塞西莉亚的社会关系——离间血亲、让她找不到工作,甚至败坏她的名誉,因为寄居蟹高傲的自我忍不了海螺离开后变得更自信、强大;
更可怕的是,这是煤气灯效应(gaslighting)式的操控——也就是认知否定,指长期给受害者灌输虚假、片面或欺骗性的话语,来扭曲受害者眼中的真实。
这就是“隐身衣”的寓意。
结果就是,每个人都觉得塞西莉亚是神经病,而她有苦说不出,逐渐开始自我怀疑。
这样一番打压之后,寄居蟹出面收拾她支离破碎的自我,倒像是在做善事:
惊不惊喜?(SURPRISE)
而海螺也是久旱逢甘露,滋味分外“甜”。
但惩罚真正的动力,是因为寄居蟹乐此不疲,从摧毁海螺的意志中满足了弗洛伊德说的死欲,就像猫玩弄老鼠;
而且,这种变态的情绪奖励是会玩上瘾的。所以寄居蟹只会越来越暴戾,变本加厉地折磨海螺。
日本北九州一家监禁杀人事件里,主犯的胡萝卜加大棒,更是玩得出神入化,用禁食和电击等酷刑作为惩罚,竟然团灭了一家名门望族。
寄居蟹还是说谎成精的表演型人格。
艾德里安连出苦肉计——装死、监禁,没什么戏码能考倒他。
塞西莉亚也心知肚明,即使告上法庭,艾德里安的演技骗骗媒体和陪审团,跟玩似的。
装死,是终极的演出。
而在北九州事件里,主犯也玩过这个桥段,让受害者从此死了逃走的心,成为行尸走肉,害死了自己一家。
然而,寄居蟹最常用、最有欺骗性的一招还是:
抢占道德高地,扮受害者,激起海螺的愧疚和母性,来情感绑架。比如艾德里安示弱道:
看到没,我手抖了!只有你能看到我这么脆弱的一面哦!
人要有动力奋而逃离一个习以为常的处境,必须感受到危险——当情绪信号,譬如恐惧、愤怒、震惊、厌恶,让肾上腺素飙升、肌肉紧张。
可寄居蟹总是“我是为你好”,以爱之名蒙蔽海螺,强调自己的付出、索取感恩:
只有我才能帮你。
于是,海螺即便被否定、羞辱,往往也只是感觉越来越压抑、困惑、内向、卑微、喘不过气来……
而且,虐待也是一点点升级的。只要海螺不忍离开,等待她的只有更残酷的手段。
要是你露出了想逃的苗头,寄居蟹会不择手段地增加解散的难度和成本。
用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的说法,表面上是寄居蟹要奴役海螺,其实寄居蟹是自己的缺陷的奴隶,没了海螺这个躯壳,就会惊慌失措、活不下去。
寄居蟹的控制欲不会因人而异,而要操控任何亲密关系。一卯定海螺,就不会轻易放手:
艾德里安练手的对象,是成长过程中最亲近的弟弟;
然后他不断寻找新的海螺——他的狗、妻子...
这部惊悚片最恐怖的段落,其实没拍——就是他让你生个娃,不但控制塞西莉亚,还要控制下一代一辈子,甚至在他死后可能仍会让子女战战兢兢。
所以塞西莉亚说:
有了孩子,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虽是出于保护骨肉,但也是压抑痛苦的自欺:我不能离开,我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这才是最大的人格解体:你彻底投降,拱手交出感知、欲望的能力,成了一具为孩子操劳的空壳。
寄居蟹人格是一种自恋性人格障碍。他们的变态行为通过社会化,已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所以,试图在关系中改变寄居蟹,毫无意义。塞西莉亚要是敢转发本文给阿德里安,他很可能会暴怒:什么狗屁文章!以后不许上豆瓣!
只有过来人塞西莉亚知道,这精心布置的烛光晚餐,只是一场秀;
寄居蟹口中的爱,不过是凶器;
两者都要她付出一个代价——交出你的全部来,一滴不剩。
寄居蟹怎么会向猎物哀求呢?
每一次放低姿态讨好,不过是为了得到那张空壳,要受点委屈罢了;一得手就会加倍夺回权力。
所以当艾德里安夸塞西莉亚看起来棒极了时,塞西莉亚却一脸冷漠:
外表是骗人的。
果不其然,当艾德里安自以为自己的剧本写这么完美了,都给你当面悔过了,你塞西莉亚不感恩戴德,还追问来追问去的,他的脸庞就开始抽搐,要发作了。
寄居蟹再善于伪装情绪,但一被戳到痛处,不得不面对逃避的自己——那个不完美、邪恶的的自己时,就会变脸暴怒。
但还有个老问题:“娜拉”走后怎样?
要经济独立,像塞西莉亚的女演员莫斯在《广告狂人》中的角色一样,从男人堆的包围里杀出血路?
走出一段变态的婚姻,再走进一段不那么变态的婚姻?
还是回到这个哲学家斯蒂格勒所说的超控制社会(societies of hyper-control),被无孔不入的微型惩戒(micro-penalty,福柯语)宰制,有一天可能比莫斯主演的《使女的故事》更甚?
这就是塞西莉亚说的社会可悲的一点:
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得到许多东西,包括女人。
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然而,必须借个人苦难走向总体,放眼社会,来关怀得更有力。
事实上,拉鲁埃勒(Laruelle)在《广义受害论》(General Theory of Victims)中说,
根据量子物理,我们同时处于基本粒子和波的状态,
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难以定位;
而按生物学,人的代谢、进化中,细胞不停分化、克隆,使得我们不停成为新人。
所以受害者不会永远是受害者,或者说,
人人都是受害者,也可以是加害者。(第 16 页)
对于受害者,斗争,是作品。人被迫害的能力,与他起义的力量一样大。(第87 页)
而塞西莉亚这样的弱势方通过“隐身衣”这样法外的方式起义,恰恰证明了,
正义不在共同体、这个秩序里,而在每个人身上。(第 1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