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结尾,王一博饰演的叶先生去到香港,被人问何时来到香港,他说“民国二十六年”。民国二十六年,便是1937年,一个影片正片中多次被提及的时间。看过全片的我们知道,叶先生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去的香港,那么他说1937年,除了隐藏身份,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也许讨论清楚这个原因,我们也就理解了这部电影。
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把目光,放在叶先生这个人物形象本身。
叶先生是没有来历的人。
《无名》中,其他人的来历都有些许交代,王传君扮演的王队长,是在上海有家的人,有父母妹妹;梁朝伟扮演的何主任,来自广州,且有妻室,他的妻子是周迅扮演的陈小姐;黄磊扮演的软弱者张先生,在广西有一块可以望见漓江的地;大鹏扮演的唐部长,是何主任的表哥……
惟独叶先生,他的来处没有交代,他唯一的俗世牵挂方小姐,也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他们来自何方,他们经历过什么,没有交代,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们1937年之前有过婚约。1937年有卢沟桥事变,有南京大屠杀,在战争全面爆发下,身如飘萍的年轻人,家国不保,婚约也是游丝软系。
此外,影片中其他的细节,也在昭示这个青年的“没有来历”。其中最显著的一点,是他的语言。导演程耳一定是在语言表达性格上动了心思的。比如森博之扮演的渡部,一直说日语,大鹏和梁朝伟一直是说普通话,所以我们在影片中会发现一点很有意思的对峙感,森博之和大鹏和梁朝伟三人说话或者两两对话的时候,都在固执的使用自己的语言,仿佛他们在用话语表达话语权的抗争一样。
而王一博是不同的,他和王传君说上海话,和森博之说日语,他唯一大段的普通话,是对张婧仪扮演的方小姐说的。而我们知道,那一刻,他才是他的本真。而除了这些影片中表现的身如飘絮,在影片结尾香港部分,王队长的妈妈问叶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的时候,叶先生仰脸看她,眼神空白而无辜,王妈妈瞬间心软慌乱,仿佛触破了什么似的转移话题。
这里要感谢王一博的眼睛,这种眼睛微长而下三白的人,不抬脸直接向上看人的时候,是阴鸷狠辣,可是他整张脸迎着人看过来,眼神清澈到几近空白,就是无辜而幼态的。在影片中,这两种眼神交替出现,人物正邪切换自如,这成为这部影片悬疑感的重要因素。
叶先生是很苦的人
和大多数影迷一样,我更希望通过自己的观看来理解电影,而不是听主创说了什么,但是当我看完影片后,尤其是看过第二遍第三遍之后,耳边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采访中,王一博说的“叶先生是很苦的人”。
如上文所说,或许为了强化叶先生的飘零和孤寒,影片中设置他是没有来历的人,所以他在整个故事中,牵连最深的两个角色,就是王队长和方小姐。
最残酷之处在于,王队长杀了方小姐。
叶先生和王队长,其实蛮有落地为兄弟的感觉,他们是不同的人,但是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等待,一起杀人,一起做一些无聊的小事,也在经年的杀戮中,把他人的生死看做是无聊小事。在这种境遇中,身边的其他人,是豺狼或者羔羊,他们或许是彼此眼中为数不多的“人”,袍泽之谊日益深厚。
但是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人,方小姐早就是王队长眼中的猎物,而她是共产党,给了他名正言顺杀她的理由,他在他父母处受到的煎熬,成了他杀害她的动机,其他的一些东西,比如唐部长的“选择时机让他们知道我知道”,比如特务机构的末日等,共同促发了这个结局。
我看第一遍的时候,也有一点质疑,叶先生杀了王队长的时候,是锄奸和报仇,为什么,他会在那个时候流泪下来。但是仔细回想一下,会发现这个情节设置,是精妙的。
叶先生第一次和王队长变脸,是王队长问“感情问题?”叶先生脸色大变,问“你怎么知道(当然是上海话)”,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关系的暴露,便是危险的来临,所以叶先生回过身来第二次问“你怎么知道”的时候,目光锁定王队长的脸,他不只是想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他还要推测,他知道多少。在这一刻,他是防备王队长的,并且转身的变脸我们也知道了,他其实已经对王队长起了杀心。
后边的线索虽然都在指向王队长,但是叶先生还是给了王队长一次机会,或者说,叶先生表面上给了王队长一个机会,他只是卸了王队长的子弹。但是在他转身后,扳机响了。
再看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这里的流泪设定,王一博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泪流下来,如果说,得知方小姐死讯时候他的哭,是他痛苦的剧烈的开始,那么此时,他的眼泪,就是给这剧烈的痛苦一个结束,就在这一刻,他与这个世界紧密的联系,都断掉了,他的爱人死在他的兄弟之手,他的兄弟正要杀他,那他需要亲手给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画一个句号。
这里有但是不多的兄弟情设定也很有趣,他们俩似乎一场赌博,谁能杀了谁反正认命吧,所以王传君发现子弹被卸掉后,二人没有搏斗,我打你一枪,没有打中,那么你来打我一枪,又黑暗又坦荡,很末世兄弟情。
如上文所说,叶先生是很苦的人,他的痛苦之一在于,他狠绝的抛却一些东西,他可以放下自身情感和好恶,去营造另一个形象。
首先被他放弃的,是他的语言,叶先生是全片,唯一没有自身方言,没有自身语言习惯的人,他和渡部说话,便用日语,和王队长说话,便用上海话,他娴熟的运用对方家乡的语言和礼节,让对方和他的相处,是熨帖的,这种熨帖无疑会让人放下一半戒心。老实说,上次让我有如此这般“美人计先要会骗人” 的感觉,还是小时候读三国演义“凯歌却奏凤仪亭”(dbq).
其次,叶先生隐藏了他的饮食习惯,和王传君一起吃上海早点,和渡部屡次一起吃日本饮食,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饮食都代表了超越饮食本身的含义,比如对于文化的外延,对于分享的意愿等。渡部得意的让何主任习惯日本料理,便是一种文化的侵略,而叶先生多次和渡部共同进餐日本的食物,便是一种投诚和顺从。
王一博是一个好演员,叶先生也是一个好演员,王一博在《无名》中的优秀之处在于,他演出了“叶先生是一个好演员”。
如果你觉得上边这句话有点绕,那么我们不妨从叶先生两场“本我”和三场“我的表演格”说起吧。
叶先生大部分时间是在“戏中”,或者如导演程耳亲自操刀的歌词所说,是在“镜子中”,他在豺狼环伺的地方工作,稍有疏漏便是灭顶之灾,这种“演”,一方面是对他生命的保护,另一方面,其实是对他人格的保护,他要时时抽离那个真正的自己,才可以在这血腥和罪恶中继续走下去,“一切犹在镜中”有时候是一种必须的心理暗示——“那个人不是我”。个人认为在这种表演格中,有三场非常精彩。
一场是“我没有被团结的价值”。当时汪精卫已经死了,特务机构朝不保夕,渡部说“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这时候叶先生说“我没有被团结的价值”“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短短几句话,让他说得极具效果,在渡部感叹自己没有亲信的时候,叶先生垂下眼睛,说“我没有被团结的价值”,从渡部视角看,是孤单落寞的,然后他继续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抬起头看着渡部的眼睛说“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这种希冀的眼神,仿佛鱼肠剑自己递出了他的刀柄。渡部欣欣然握住,以为自己培养了“后来的激进者”亲信一枚,却不知是袖剑自己找到了他的位置。
一场是叶先生和何主任生死缠斗之后,满身伤痕吊着胳膊的叶先生再次和渡部喝酒,细心观众会发现,这时候喝酒的背景,已经从餐馆变成了渡部的办公室,叶先生亲信值陡增啊。战损叶苍白冷峭,用一点点不信任一点点希望的眼神,便骗来的渡部的满洲军事防备图(这里细节上一篇文已经说过,就不赘述了)。有趣的是他上任主任时,脸上淤青血痕的,吊着胳膊,可是偏偏衣冠楚楚,走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来,值得玩味的是他的讥诮,他用一根手指挑起委任状的封皮,躲过身体轻佻而讥诮的去看委任状内页。他在嘲弄渡部的愚蠢,他也在嘲弄自己的“成功”,层层计谋下,最浅薄那一层就够敌人上当的了,他要如敌人期待的表现出一些傲慢和得意,但是那一点藏不住的讥诮,才是他的真实。
第三场当然是卡车上,叶先生和何主任对视后,目光紧紧锁定彼此,叶先生的目光越来越挑衅和嚣张,然后做了一个枪击的动作,大家知道在表面上的“事实”是,他们枪击了陈小姐,所以这个动作对于何主任的挑衅是非常致命的,何主任如愿上钩,冲上卡车来撕打叶先生,叶先生也是轻佻的向后一多,动作和表情和躲那张委任状颇为类似,只是脸上恶意和得意更多,这些当然是渡部喜闻乐见的,果然渡部大笑起来,心中对叶先生的亲近和信任更多了一层。
我们知道一场场戏演下来,叶先生取得了渡部的信任,深究下去,是因为叶先生足够了解渡部想要什么,渡部想要一个狠戾、“一条道走到黑”的“后来的激进者”,于是叶先生就扮演一个天真的屠戮者,把自己打磨成天真的邪恶和冷硬的锋利的宝剑,并亲手把剑柄递到渡部手里,他以为他得到了亲信,他知道他完成了潜伏。
叶先生整部戏都在扮演“后来的激进者”,只除了他去见方小姐那一场,以及后来杀掉渡部那一场。
叶先生去见方小姐,是他全片唯一大段说普通话的时候,并且在盥洗室里,他既不天真也不狠戾,而是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的样子,他自己,没有伪装的样子。
窃以为这一段表达爱特别好的地方在于眼神跟随。叶先生来告诉方小姐“最近风声紧,不要做了”,方小姐既不信任他也不会听他的建议,反而是,冷冷打量他。这一段,方小姐上下打量叶先生,叶先生也跟随方小姐的眼神低头看自己的衣着,方小姐厌恶的拉开距离,从镜子中看他,他便也去从镜子中看自己。很悲情的气氛里,观众会心的感受到,程耳是懂爱的。当然程耳也是懂恨的,叶先生被方小姐刺伤又忍耐的背过身去,方小姐目光跟随观察他,在爱恨交织中,她为了仍保有伤害他的权力而快意,程耳在一部谍战片的间隙,插入一些爱情的无奈与真实。
这时我们再看香港的叶先生说自己是37年去香港的,可以看出,在37年之前,他有他的爱人,或许也有家人,有自己的普通但是年轻的生活,但是一切终止在37年,从那一刻起,他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枚袖剑,一切结束后,他试图麻痹自己,那段充满血腥和压抑的时间,是没有发生过的,“一切犹在镜中”。
这一段王一博的表演很耐看,作为叶先生的愤懑与悲伤,作为一个爱情中的男人的自尊受挫,这些情绪从灵魂深处生发出来,涨得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方小姐转身离去后,他自嘲而愤怒,他自嘲笑的那一下,他原地转圈,无处安放他的情绪,他的坐立不安,这些衔接到后来他在暗巷中暴打日本兵,暴虐的肘击,愤怒的拳拳到肉,剧情流畅而节奏紧张,成为这部影片中非常耐看的一个片段。
而在监狱盥洗室杀渡部的那一段更是经典。渡部以为叶先生是他圈养的亲信,而叶先生以为渡部是他圈养的猎物。最后亮底牌的时候,猎物猝不及防,叶先生赢得很彻底。当叶先生不需要再伪装的时候,我们得以看到真实的他,让这部影片平添厚度的一个设定是,手刃豺狼后,这个真实的他,有些许的痛快,但是更多的,是浓重的悲伤。
渡部絮絮的和叶先生吐露颇多,但是在叶先生的视角,只能看到这个人已经没有继续为之潜伏的必要了,并且决不能让罪恶累累的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叶先生点燃一根烟——当他需要杀掉一个重要的人物时候,反而沉稳下来——他说“请等一下”,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动一下脖子,青筋暴起,面色“薄”了起来,眉眼突然锐利,脸颊和唇部的紧绷,好似所有的仇恨和压抑,在从他的骨缝中、毛孔中,漫溢出来,若这是动画电影,此刻想必已经黑气缭绕了吧。但是即便没有,我们可以看出,此刻的叶先生,已经是一尊杀神,他所有的沉潜隐忍和磨折,都在给此时的他“开刃”。
有人会用《无耻混蛋》中皮特给克里斯托弗做标记时候的台词做对比,其实是不恰当的,皮特是痞气的玩世不恭的“正义者”,但是叶先生不是,叶先生是负重的潜伏者,他背负的血债和血腥,他需要痛苦的抛却和抽离才可以继续下去的残忍,如果非要比较,他复仇者的身份,和《无耻混蛋》中炸掉希特勒的红衣苏珊娜更像。所以当渡部轰然倒地的时候,你会觉得痛快,可是当叶先生洗掉剃须刀的血液,当他最后一次在镜子中打量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时候,你只会觉得悲伤,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那个微微仰拍的镜头,他高大而压迫感十足的走过来,我却只想到片头,广州大轰炸时候天空浓重的爆炸云,遮天蔽日,无从消散。
角色的遗憾反而是影片的厚度,虽然剖析叶先生的两场“本我”,仍然充满遗憾和悲伤,孤独和无奈,无论如何自我催眠,真实就是“一切并没有在镜子里”。但是恰恰因为如此,影片是多维而蕴含丰富的。它不是一个人的爽文,而是一个时代的史诗,他由一个两个无名者,去诉说更多的无名的英雄或者凡人,是大时代下的个人命运的诠释和探讨,是侵略和反抗下的,人性的赞歌和悲歌。
程耳导演不吝于自己的夸赞,说王一博扮上叶先生那一刻,是“某种高光时刻”,也不止一次说过,王一博扮演的叶先生,就是他当初写这个剧本时,想象中的形象。可见在表演之前,王一博的形象,已经是叶先生这个角色的加分项。
成片看来,叶先生英俊、冷峭、天真、狠辣,是一个亦正亦邪,但是充满魅力的人物。英俊当然是演员的自身条件,难得的是腔调,衣冠楚楚是不够的,还要有举手投足间的倜傥和自如,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王一博的古装片和年代片的,因为他有一种很奇妙的敏捷和徐缓的结合,类似于所说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在危机四伏的时候,这种特质有一种危险的魅力,极端危险和极端可靠。
在暗巷痛殴日本人后,叶先生有个扥领带的动作,拽和爱俏结合得浑然天成,据说这个动作来源于演员自己的发挥。而在官博释出的剧照中,一张颇为优越的站姿图也有类似感觉,几乎可以代表叶先生在影片中的一个侧面——杀人如麻的冷漠和潇洒。
叶先生这个人物逻辑完成,除了他狠戾堪用,还有他对于渡部的恭顺和依附,在这个形象塑造上,王一博的沉默和细瘦发挥了作用,同时也感谢187的王传君吧,在高大的王传君形影不离的映衬下,180的王一博的“天真”有了外形上的加持,让他的依赖和孤寒都更加的可信,所以在谁是共党的猜谜游戏中,渡部果断认为王传君才是。
还有一点至关重要的,说演员的信念感和力量感。程耳在电影上映前便说过,无名是他完成度最高的作品。而一部电影的完成,需要一个或者几个,有力的灵魂去承担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王一博无疑很好的完成了这个任务。剧情内,他一贯的狠绝隐忍,搭配梁朝伟的沉稳老练,让这部128分钟的电影,每一分钟都充满气韵和张力。而剧情外,是他们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他们性格中自带的不放弃,让这部电影充满魅力,窃以为,这是要比外形,更加难得的特质。
文章的最后,要感慨一下,任凭哪一位年轻演员,能和梁朝伟搭戏都是幸运的,但是王一博尤其幸运,因为戏路上,二人都是情绪带动表演的类型,比如梁朝伟问张先生“你怎么会有陈小姐的枪”那一段教科书式的表演,梁朝伟的紧张和松弛,是由内而外的,情绪带动眼神,眼神带动微表情,这样极具感染力和魅力。而王一博在盥洗室和方小姐的对手戏,以及他在监狱浴室内手刃渡部的戏份,你会直观的感受到他情绪的生发和爆发,只有情绪到了,才会青筋暴起,只有情绪上真正的羞耻和愤懑,才会眼睑和鼻头殷红而面色苍白。我个人非常喜欢用感受和逻辑演戏的人,相信这样的演员上限会超越所有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