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11-29

踏血寻梅:漂泊的红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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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没有人看到自己,是很惨的

  我中学时有个朋友,是个性情爽朗但私生活紊乱的女生。她最出名的事迹,大概就是有段时间在学校里到处借钱堕胎——在那时两点一线的无聊生活中,像她这样精彩劲爆的经历,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小说电影般的存在。

  那时我还一度对我妈抱怨:我的青春里居然没有失恋没有醉酒没有夜不归宿没有借钱堕胎,实在是太没劲了。

  我妈跟我说: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看着有趣的事,完全不必亲身经历一次。

  那时候的确不明白,常常觉得年华太宝贵,非要留下一些非凡的印记才算得上不负青春。至于这到底是自己真的想要,还是仅仅在盲目追求一种仪式感,我并没有想明白。

  《踏血寻梅》里的王佳梅,生长于支离破碎的家庭,亲生父亲与童年往昔一起被留在遥远的湖南,母亲带着姐姐去繁华大都会香港追寻“明天”。而她自己便屈居在东莞石龙的破旧居民楼里等待入境审批,每日踏过嘈杂的街巷,在狭窄的小房间里装点着自己的美丽,笨拙地唱着歌练习着粤语,憧憬着自己的模特梦。

  据说象征着成熟的一大标志就是:一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所谓人生,或许就是在不断的期望之中成长,然后在无穷的失望之中老去吧。

  影片中的三位主要角色:郭富城扮演的臧sir,春夏扮演的王佳梅,以及白只扮演的丁子聪,本质上都是一类人——

  臧sir向来对查案满腔热血,而这个特质在他伴侣眼中,由魅力逐渐变成了厌倦。他离婚后孑然一人,与女儿相见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对查案的热血亦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思考人生、打发闲时间的无用执着。他总是随身携带着拍立得,每次到现场都好似来到风景名胜,选好角度摆好pose请人为他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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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聪自小遭逢车祸,眼见母亲在眼前断气,惨状堪比《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然而与之不同的是,丁子聪长得不好看,职业也卑微,是一个彻底没有存在感的社会边缘人。所以即使他对自己有好感的每个女性都倾注大量的情感,也永远都得不到回应。在他的房间墙皮剥落的墙壁上,也贴着各种各样的照片,甚至他还把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的照片拼贴到了一起,就像是一种自我认证。

  王佳梅在东莞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才来到香港,在等待的过程中,不足十五岁的她急于打卡尝试青春里那些看似精彩丰富的体验,于是她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像两只屠场里的猪,在床上滚动”。这本该是人间极乐的体验,于她而言竟然是如此血腥麻木。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要去试一试,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几分存在感。

  就是这样的王佳梅,一直渴望着做模特,希望有人能够拍下她美妙的体态。她在照相馆看到漂亮的海报,却不够钱拍一辑一样的,便掏出仅有的钱,把那个陌生女子的照片买回来贴到家里。

  三个人都是这样急于记录下眼前的每一帧风景,急于记录下当时当刻的自己。

  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一个人的社交网络长期没有更新,那就说明这个人生活得很好,不必耽溺于虚拟的社交里。

  在那个社交网络尚未普及的时期,拍照留念时常是无法分享的,所以这更像是一种荒凉的自我对话。瞧,这个地方我来过,这件衣服我穿过,这道风景与我也有一点点的关系呢。

  而这些贴在家里的照片,其实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来观赏。

  这几个热衷于拍照的人,不过是想找到一种方式,多留下一点自己存在于世界的痕迹。生活实在是太寂寞了啊,如果不时时记录下来,回头的时候几乎会忘记自己活过一场吧?

  当王佳梅提起红遍香港的郑秀文时,所表达的艳羡令人动容:“我很羡慕她。没有人看到自己,是很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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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明天会不会更好

  金燕玲扮演的母亲,一开始不断地和警察争吵,始终不愿相信自己的女儿被人杀害分尸的事实。执勤的警察无奈向臧sir汇报:“那个师奶现在什么都不肯讲,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没死。”

  臧sir却是受害者的知音人,此时淡淡地纠正了一句:“不是‘以为’,是‘希望’。”

  “希望”是什么?

  希望,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仍然愿意相信自己牵挂的人有生还的可能。

  希望,是为了钱去援交的女孩,因为喜欢了一个人所以甘愿不收钱甚至推掉生意,在深夜里雀跃地跑到地下通道,去赴那个人的约。

  希望,是M记的小员工想要攒钱买票,连看六场飞轮海;是打了几份工的贫困少女,想戴四千块一对的耳环。

  希望,是踩着优雅的高跟鞋,在繁华的大都会里,自在地做一个体面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过:“当一个人的面前有很多种可能性,这个人很难对其视而不见。”

  有时“希望”与“绝望”是伴生关系,绝望反而往往带来一种放松的舒适,而希望才使得人时时紧绷,每日自苏醒起便强行打起精神,一头扎进望不到头的苦海里。

  王佳梅在与丁子聪的网聊中,坦露了真实的自己。她说她想死:“因为活着会痛,活着会恨,活着就要每天想着怎样活得更好。”

  当她第一次用援交和打工攒下的零零碎碎的辛苦钱,去首饰店里买下一对四千多块的耳环,屏幕外的我十分诧异。须知我们这样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也断然不会无端端进行这样的消费。而王佳梅的日子已然过得如此紧巴巴,她却偏要踮着脚尖,去触碰那个她根本就够不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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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使我想起如今国内某些为了一双鞋、一个包,就能够出卖自己肉体的年轻女子。我时常觉得这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我感受不到那些奢侈品牌背后的意义吧?许多人就像王佳梅一样,挣扎着从泥淖中爬出来,不断地试图佩戴上更多的标识,来佐证自己得到了阶级的跃升。

  耳环,高跟鞋,模特,香港大都会,都象征着王佳梅心中闪闪发光的“明天”。

  是“绝望”使得丁子聪这样的人麻木地蜗居在小房间里不见天日,使得他割破自己的手掌,模拟喜欢的女人来着月经时堕落地与他做爱,由此在这种自我安慰中觅得一种安心。

  而却是“希望”,每天推着王佳梅这样的人出门去,像屠宰场里的猪一样,追逐着世俗里所有与“美好”有关的符号,为了一种虚无的自我实现感,而日复一日挣扎奋斗得头破血流。

  在王佳梅与丁子聪的聊天里,语气最为凄凉的一句话莫过于:“天又亮了,证明这世界还是继续。”

  天又亮了,又是一个“明天”的到来,她又不得不拾起所有关于“明天会更好”的希望,强打精神去生活。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样的“希望”,真的比绝望更有意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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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看得见风景的异乡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香港作为亚洲的金融大都会,对于内地人来说一直都是个仙境般的存在。海关的一道屏障,仿佛是地狱和天堂之间的那道门。殊不知过了这道关,那头的世界也分天与地——光鲜堂皇的维多利亚港湾,翻转过来看,亦是民不聊生的人间炼狱。

  影片当中,仿似不经意地安排了一段,臧sir的女儿在公车上问起:霑叔算不算香港人?李小龙又算不算香港人?黄霑与李小龙都是少年时期来到香港的异乡人,他们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在各自的领域里,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符号。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依然逃不过人死如灯灭,什么也留不下。人一旦不在了,就不再被算作“香港人”了。

  王佳梅坐着列车从东莞南下至香港,一路倚着窗户感受风景迢递,一切便如童话里历险旅程的开端。当她从列车上下来之后,欢喜地奔向母亲和姐姐,浑身上下都藏不住那副奔向繁华新生的欣喜。

  然而在影片里,却没有几乎一个镜头,是用以描述香港作为金融中心的泱泱繁华。相反,画面里往往充斥着杂乱与贫困,每一间公寓的窗户上都横着一层层的铁栏杆,电线杆零星错落,码头边清净破落,连炎炎烈日都透着心烦,街道上不断穿梭着衣着朴素、面容麻木的行人。

  诚如郑秀文歌中所唱:“如今自己继续每日制造我热热闹闹的一生,但在美梦里又渴望再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回头问问这天空,这人生可轻易吗?这些你到底明白吗?”

  在这样逼仄破败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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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聪的邻居阿婆其实早已白发苍苍,但她始终戴着一头乌黑的假发,每天热心地与邻居打招呼。阿婆养的猫之前最喜欢贴着丁子聪,在阿婆中风、丁子聪入狱之后,它又被交到了臧sir手里。

  入狱后的丁子聪无亲无故,在探监名单上连臧sir的名字都写了上去。

  孤独感大概是可以传递吧。那些孤独的生灵,总能在彼此身上找到彼此奇妙的磁场。

  倘若王佳梅没有被人杀害,那么在前面等待她的,大概也不过是她姐姐的命运:不知被谁随意搞大了肚子,然后继续蜷缩在逼仄的小屋里,一面自强不息地拉扯孩子长大,一面还要被像滞销的残次品一样,被母亲不断推销给求其一个路过的男人。

  对于有的人来说,由出生起,他们的生活就已经被划定了一个框框——即使他们极目远眺,亦触不见“体面”二字的边。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人如草芥。

  而就是在这样的无边苦海里,王佳梅却有办法,让这个世界看到了她。

  就像那个伤痕累累的公益广告一样,她在八卦周刊上展示自己被分尸的过程,满足公众的猎奇心理。她那感情比路人尚且不如的养父,也靠着出卖跟她有关的消息,发了一笔小财。

  虽然这种让人看到的方式,与理想中的方式出入太大——但有时候,所谓的人生,不就是一场凄厉决绝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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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朗朗乾坤

  我原以为王佳梅要求丁子聪杀了她的那一场戏,会将全片积累良久的情绪深刻有力地爆发出来。哪知这一场的叙述与表现却力有未逮,导致这两人的一见如故,与王佳梅的一心求死,都显得欠缺说服力,情感表达也有些隔靴搔痒的意味。

  如果让我来拍,或许我会让这两人的缠绵,持续得更长一些。

  两个生活在底层的人,都是同样的欠缺存在感,同样的伤痕累累,在每日无望的挣扎中隐藏着真实而可悲的自己,而又在一个偶然出现的知己面前,猝不及防地敞开身体与心扉,完全交出了自己。有时,情欲的爆发,会更胜于千言万语。

  此时的王佳梅踢掉了高跟鞋,扔掉了耳环,摘去了所有世俗赋予她的,有关于“体面”的符号。

  然后她将丁子聪的手拿上自己的脖颈,一面笑着,一面掉下泪来。

  我觉得此时应该配一个长镜头,从窗外透进的光线,拍到凌乱的房间,再拍到王佳梅骑在丁子聪身上的体态。接着镜头缓缓地越拉越远,而王佳梅也在这样的远离中逐渐断气。

  屋外仍旧青天白日,一切正常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而屋内的女人,在除去世俗枷锁之后,终于在以身殉道的行为里求得了此生的解脱。

  “凡神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是可弃的。”

  人生有时苦短,有时又漫长得可怖。就像童话里,不仅有英雄们历经磨难征服险境的故事,更有一穿上红舞鞋就会跳着舞停不下来的小女孩。故事的最后,小女孩不得已斫断自己狂舞的双足,选择告别人间的刀山火海,飞升到一个宁静的世界里去——这倒未尝不是一种极乐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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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寻梅踏血尋梅(2015)

又名:Port of Call

上映日期:2015-12-03(中国香港) / 2015-04-06(香港国际电影节)片长:120分钟

主演:郭富城 春夏 白只 谭耀文 金燕玲 邵美琪 李逸朗 杨诗敏  

导演:翁子光 编剧:翁子光 Philip Yung

踏血寻梅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