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帕克

在《地狱男爵》的DVD花絮中，和导演吉尔莫·德托罗常年合作的演员，鱼人的扮演者道格·琼斯曾说过德托罗这样一件往事。当年在拍电影时，他曾在收工后的片场，看到德托罗一人跪倒在电影中鱼人模型的脚下痛哭，边哭边对着模型说“你是多么美丽，多么伟大的生物，而我则只是一个胖子！”即便如今的德托罗已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和奥斯卡最佳导演，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是一个自卑的小男孩。事实上，德托罗真正敬仰的也绝不是那些手握权势的大人物，而是那些处于幻想世界千奇百怪的怪物们，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人类绝对不是最高级的生物。

今年，这个热爱怪物的导演，可谓是过足了怪物瘾，连续和网飞合作了《吉尔莫·德托罗的珍奇柜》和《吉尔莫·德托罗的匹诺曹》两部作品。他自己的大名都出现在标题中，可见两部主打的都是德托罗式趣味。其中，《匹诺曹》更是由德托罗本人亲自执导，烂番茄好评率97%，IMDb和豆瓣分别为7.7和7.8分，并已提名今年金球奖最佳动画长片、最佳原创配乐和最佳原创歌曲三项大奖，无疑是2022年最好的动画电影之一，甚至有望帮助网飞和德托罗第一次拿下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项。

提起“匹诺曹”，大部分影迷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迪士尼于1940年推出的经典动画长片《木偶奇遇记》，作为迪士尼最经典的IP之一的《木偶奇遇记》曾常年占据IMDb Top 250（近些年下榜），被认为是迪士尼最好的动画之一，亦是包括德托罗在内，不少电影人的童年回忆。但事实上，《匹诺曹》是意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创作的经典童话故事，被翻译成超过300多种语言，讲述了一个想要变成小男孩的木偶通过勇气、忠心以及诚实的考验，最终在鲸鱼肚子里和创造他的爷爷重逢的冒险故事。

这篇童话发表于1880年，作者科洛迪后于1890年去世，这也让这部作品在当代成为人人皆可改编的公共版权作品，而非迪士尼专属。除迪士尼版本之外，法国、意大利、日本、韩国、德国，甚至中国都曾拍摄过自己的版本。就在今年9月，迪士尼还翻拍了自己的《匹诺曹》的真人版本，由罗伯特·泽米基斯导演，汤姆·汉克斯主演，造型故事完全复制自动画版，可惜口碑扑街，远没达到原版的高度，而这个故事则需要更富创造力的导演来拯救。

拍摄《匹诺曹》一直是德托罗的一个心愿，这部定格动画电影，早在2017年前就开始筹备，其中也曾因资金不足而濒临取消，最终在网飞的帮助下，终于拍摄完成，于2022年12月登陆全球网飞平台，帮助德托罗圆梦成功。本片是德托罗导演的第一部动画作品，而为了完成这部停格动画的试水，德托罗选择了知名的停格动画师马克·古斯塔夫森，作为其联合导演。古斯塔夫森在本片前已制作了大量停格动画短片，亦曾为韦斯·安德森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担当动画导演。本片也是《匹诺曹》这个讲述木偶的经典故事，第一次以停格动画的形式搬上银幕，以真实木偶拍摄木偶奇遇记，亦是德托罗的一项创举。

正如标题所展示的那样，本片是“吉尔莫·德托罗的匹诺曹”，而并非是迪士尼动画版的翻拍，虽然德托罗本人很热爱迪士尼版本，但这一版无疑更有德托罗的个人烙印。作为一部停格动画片，德托罗也第一次有机会创造整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全片中每个人物都来自其自己的创造，每个场景都需要搭建，整部电影都流露出不折不扣的德托罗风格。而片中每个人偶的瘦长形象，精灵半人半兽类似于潘神的外貌，亦有着和德托罗其他作品一脉相承的视觉造型。

新版对于原著和其他版本的最大改编则在于，匹诺曹冒险的理由不再是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而只是单纯想要看看世界，找到自己的目标，活出自己的样子，这可谓是德托罗的一大创新。之前的版本皆是出于人本位的思想，讲述的是怪物都想变成真正的人类，心安理得的当个异类并不可取。但在德托罗的眼中，人类并不比木偶更加高贵，即便被认作是怪物，也可以活出自己的目标。事实上，选择了定格动画这个表现形式，也是在给予观众这般众生平等的暗示。抛开剧情的定性不谈，电影中的每个角色，包括木偶、人类、动物、精灵，其实本质上都是木偶，而导演所做的则是展现出他们不同的灵魂。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木偶，那又怎会有木偶想要变成真的人呢？

另一个重大改动，则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被放到了二战时由墨索里尼所领导的法西斯意大利。事实上，童话故事原著发生在1880年，所以并没有二战这般激烈的历史背景，之前包括迪士尼版在内的大多数改编则几乎都淡化了历史，而专注于讲述童话故事。但在德托罗的作品中，则经常试图把童话放置在历史中讲述。其之前的作品如《鬼童院》和《潘神的迷宫》，都发生在西班牙内战之中，讲述的也是普通儿童面对战争造成的家破人亡，而投身于童话的想象世界之中，本片亦是如此。电影中，老人的儿子被炸弹误炸而死，在悲痛酗酒之中，精灵赋予了木偶匹诺曹以生命，让他可以代替老人的儿子。事实上，虽然迪士尼原版动画淡化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但其拍摄于二战正如火如荼的1940年，是试图用艺术让观众忘记外面世界的战争和伤痛，回归儿童的本真。德托罗把背景放置在二战时期，则是其以自己的方式向1940版《木偶奇遇记》致敬。

战争在《德托罗的匹诺曹》中，亦不仅仅是背景，而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小村庄被军人所管理，希望将这个木偶培养成合格的纳粹少年。而匹诺曹向往嘉年华的演出，而拒绝上学，则又多了一层向往自由，拒绝纳粹洗脑的意义。但政治却是无处不在的，在这个战争年代，即便演出，匹诺曹也必须演绎前线的纳粹军人，展示政治宣传，甚至要为墨索里尼本人演出。但同时，儿童亦是有着本能的逆反精神，用一场带有讽刺的演出，既毁了操控自己的马戏班班主，又嘲讽了独裁者墨索里尼本人，可谓是德托罗所理解的用艺术反对战争。

但同时，战时的世界更是残酷的。此前版本的电影中，游乐场王国欢乐岛的冒险最终让匹诺曹变成了驴子，是一段教育孩子们不要太贪玩的有趣故事。但了德托罗的版本，这里被更加现实残酷的纳粹青年训练营所代替。在原版中，孩子们在游乐园中摸爬滚打，忘掉烦恼，到了新版中孩子们依然在摸爬滚打，其动作甚至可以和原版欢乐岛一一对照，但目的则是为了上战场杀人做好准备，他们甚至要时刻准备着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这部电影中，没有任何一个角色变成驴子，但当毒气弹袭击训练营，人们不得不给孩子们带上防毒面具时，每个人的外貌都变成了“驴子”的样子。在德托罗的眼中，玩乐并不能让人异化，让人异化的只是战争和仇恨。

事实上，儿童并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他们只明白自己被教的信条，要爱国，要杀敌，要为祖国奉献一切。当匹诺曹高呼着“我爱战争”时，他的鼻子并没有变长，证明他说的其实就是他的内心所想，这也是全片真正黑暗的瞬间。

在电影中，德托罗给匹诺曹增加了不死的设定，这其实是在试图告诉观众生命的可贵，死亡也并非儿戏。电影由木匠的儿子死亡作为开始，匹诺曹的生命其实诞生于木匠的悲痛，精灵让他代替木匠死去的儿子。但事实上，匹诺曹永远只能是自己，他爱木匠，却代替不了任何人，只能踏上寻找自我的旅程。这个如孩子一般的木偶，在全片大多时候，也充满了小孩的顽劣与任性，但真正让他得到成长的，其实是死亡。

在电影的结尾中，断了一只手臂的匹诺曹被困在木桩上，和片头教堂里断臂的耶稣像形成对照。面对死亡，他选择牺牲了自己的永生能力，来救将死的木匠。这其实是另一种层面的从木偶变成小男孩，即放弃了自己的神力，成为一个生命有限的普通人，这无疑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一次牺牲。

最终，木匠还是死了，死于年老，并和自己的儿子葬在了一起，甚至蟋蟀也死了，只有匹诺曹还活着。这样虚无的结局，也让所有小观众们，经历了一次死亡教育。死亡和告别不可避免，年轻人的人生需要经历无数这样的告别，最终孤单的活在世上。但同时，有家人有朋友，活过经历过，便是死亡给你最好的礼物。从这个角度看，《吉尔莫·德托罗的匹诺曹》无疑是一次完美的成人礼。

（原载于 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