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2-05

金橘:橘子收成时

我在《好电影的三层次》（参见海天出版社影评集《看不见的电影》）说过，好的电影有着“开眼、怡情和悦心”的作用。扎扎·乌鲁沙德泽的《金橘》（又译《橘子收成时》2013），的确让我有点儿讶异，居然有一部分爱沙尼亚人在高加索一带生活超过了百年，直至1992年格鲁吉亚与俄罗斯支持阿布哈兹之间的战事爆发，大部分爱沙尼亚人都返回到他们千里之外的祖国。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新闻也未见报道。

格鲁吉亚处于里海与黑海之间的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随着格鲁吉亚跟北约走的越来越近，这儿也就成了俄罗斯的一块心病。但被俄罗斯支持占据下的阿布哈兹（1992年7月23日宣布独立）和南奥塞梯自治共和国，除了俄罗斯，这两个所谓的国家，直到现在并没有得到任何国家承认，在联合国看来，它们仍属于格鲁吉亚的一部分，实际上只是俄罗斯的附属而已。
位于黑海之滨的阿布哈兹地区风景如画，橘林遍布。自苏联解体后的这二十多年，格鲁吉亚引起我兴趣的，不但是因为出了斯大林，这儿还盛产不少电影大咖。百年电影史，格鲁吉亚人在苏联时期占据至关重要的位置，卡拉托佐夫、阿布拉泽和奥塔都是世界级顶级名导，知名女导演娜娜·裘扬兹的电影也出手不凡。

只有四百多万人口、面积六万多平方公里的一个小国，文化底蕴缘何如此深厚，我想这恰与它处于世界文明的交汇两端有极大关系。相生相融，和睦共处，才会有彼此的未来。
《金橘》中的老头伊沃并没有随家人飞回爱沙尼亚，而是坚持留守。他睿智、和善却从不回避。村子里的人大都走光了，只有他和马可斯和医生尤汉。寂静无声的村子，被无边的金橘林环绕。没有了人，金橘谁来采摘。伊沃和马可斯忧心如焚。按马可斯的话说，这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不能让美好事物从我们的手上消失。

伊沃默默地做着他拿手的木工活，每天赶制装金橘的木箱子。马可斯依然猫在橘林孤独地摘着金橘。但一切被大战前的零星冲突打破了。自称雇佣兵的车臣人阿赫麦德带着伊伯拉辛，开着军用吉普向伊沃要了吃的不久，就跟格鲁吉亚人交上了火。伊伯拉辛及对方三个格鲁吉亚小伙身亡。伊沃和马可斯发现阿赫麦德受了重伤，就抬回了家，在埋葬那几个死者时，发现其中一个还活着。
这样，老头的同一个屋檐下，住上了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但格鲁吉亚小伙尼卡伤势严重，幸而医生尤汉帮他取出了头中的弹片，康复仍需时。阿赫麦德痊愈较快，得知尼卡在对面房间住后，就跟老头放狠话，别让我看到他，非一枪毙了他不可，他杀害了我从小的玩伴伊伯拉辛。
老头警告他，你别想在我屋里犯事，我既然能救你，也能杀你。胡子拉茬的阿赫麦德缓和下来，我非常尊重你，也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答应在屋里不动手，在屋外就由不得他了。

老头说战争是世间最愚蠢的事，那些死的人多年轻啊。不是冤家不聚头。随着尼卡的康复，二人开始在客厅同时享受老头所做的一日三餐。不可避免的怒目相视，不可避免的谩骂甚至动手，哪怕在听首音乐，都要起纷争，但都被老头喝令制止。尼卡说请你滚出我们的土地，你这个不懂历史的家伙。阿赫麦德说虽然我不懂历史，但你们乔治亚人（即格鲁吉亚）不懂得作战，也不懂得烤肉，你们的音乐倒是挺好听的。
尼卡没事就卷他散开的录音带，并一直盯着橱柜上的美女照。老头曾对阿赫麦德说过别打我孙女的主意，但她早飞回爱沙尼亚。现在轮到他质问尼卡你为何总是盯着她的相片。因为她太美了。我孙女本人比她的照片更美，她本不想离开，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尼卡说，我父亲早年就去世了，只有母亲，我是独生子，之前是第比利斯的一名舞台剧演员，等战事结束，我就请你和马可斯去第比利斯去看我演的戏。好啊。

他们终于一起到院外吃烤肉了。老头笑着问阿赫麦德你今天怎么没杀他。我今天很懒。愚蠢。老头举起酒杯，说“敬死亡”，马可斯说“敬生命”，老头摇头说“不，敬死亡，干杯！”老头的意思，尽在酒杯中。相安无事的二人，内心慢慢走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
这时，车臣上校阿兰斯带着一群士兵来到村子，老头赶紧让阿赫麦德应对，并嘱咐他俩不得造事，让尼卡说自己也是车臣人。阿赫麦德是个真汉子，他并未出卖尼卡，说尼卡同是受伤的车臣士兵。看起来跟老头熟稔的阿兰斯还答应帮马可斯几天后一起收金橘。这让马可斯乐不可支，一块心病终落下。既然阿赫麦德救了尼卡，那尼卡又如何呢。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几个车臣兵的到来，彻底剿灭了他们的一切美梦。他们看到阿赫麦德和马可斯在院外帮老头劈柴火，就蛮横地前来盘问，并耻笑阿赫麦德在冒充车臣人，这激怒了阿赫麦德，却遭到对方“射击”的口令。千钧一发之际，尼卡从屋里射出了一串子弹，并扔枪给阿赫麦德，他们一起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迅速消灭了对方，但马可斯已被他们打死。
只是其中一个并未死掉，偷偷地给尼卡来了一枪，尼卡当即身亡，这让阿赫麦德痛悔不已。一对死敌就以这样的方式化开了心结。投桃报李，仍是人类普遍的情感代码，

老头伊沃亲手制作了两具崭新的棺木，跟阿赫麦德一起，先把马可斯埋在金橘林，再把尼卡埋在黑海边，他说就埋在我儿子一起吧。原来伊沃的儿子在战事爆发时一次战斗中阵亡。阿赫麦德有点呷醋地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跟你儿子也埋葬在一起吗。会，但稍远点。阿赫麦德微笑地拥抱老头，说我回家了，请你保重！好，你也保重！

马可斯说过，不能让美好的事物消灭掉，结果却是战争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是这样的看似领土纠纷实则种族之间的仇杀，是最不讲人道的。很多种族间的战争，多是因为积聚的仇恨，关键是缺乏互信。以大欺小，以强凌弱，都是常见的戏码。霸道不如王道，王道不如仁道。一味地好勇斗狠，既愚蠢又懦弱。

生灵涂炭，国家间的纷争何时休。唯有站在人类灵魂的高处，设身处地替对方考虑，而非只顾及自己的一己之私。信任的基础一旦破坏，国家层面的“让它三尺又何妨”，便只是一句空话。人类的进化，文明的演进，物种的依存，都得益于适度的妥协，这也是国家间、家庭及个人生存共荣的法则，中国历史上的“和亲”即基于边境安宁下的妥协，而今“妥协”却成了软蛋的代名词。冲动是魔鬼，太多的战争便是冲动的产物。疯狂与克制，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非不让人家吃点，恐怕是说不过去的。想吃独食，这个世界，没有谁能答应。让人家活，便是让自己过得更好。非要断了人家的生路，只能是自寻死路。不是常说“施比受有福”吗。最好的明证，当年君临天下的恺撒大帝曾扬鞭指着地中海说，这是我们罗马人的内海，结果如何……生命终将成灰，唯有地球照转！

橘子收成时，阿赫麦德开着他之前的吉普车，终于踏上了返乡的归程，这是多么痛的领悟。他拿出尼卡的磁带，插进去，听了起来。他说过，他喜欢格鲁吉亚的音乐。
夜色笼罩下的前路，茫茫一片，只有风的呼啸声。但我相信，远方的一间屋子，总有一盏灯为他留着。善良的老头伊沃呢，他到底怎样，也像他的同胞一样，飞往爱沙尼亚吗。但我的思绪仍停留在那大片的橘子林，谁来迎娶那一大片金灿灿的金橘呢。
201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