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渴游戏》刚刚开场两分钟，给人的感觉就是“厨房版的《爆裂鼓手》”——事实上不仅仅是相似，这大概率是导演对Damien Chazelle（《爆裂鼓手》导演&编剧）、甚至是对与Damien Chazelle合作过包括《爆裂鼓手》《爱乐之城》《登月第一人》等诸多佳片的奥斯卡金牌剪辑师Tom Cross的致敬，而且这个致敬很巧妙：后厨与乐队，是神似而形不似的：二者都有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领导者，各部门的优化与协同是多数内部矛盾的来源，以及指挥需要对院长负责，那在后厨，对应的是经理，大多数情况下二者美美神隐，当然大家也不愿意看到他们。
电影开场先来一个J-CUT，声音产生于画面之前，跟《爆裂鼓手》如出一辙——第一处致敬。可能有些人会有疑问：开场J-CUT，这也不是Damien Chazelle独创的啊？那去年大热的朴赞郁，朴导的《分手的决心》不也是吗？而且人家那更夸张，正播着制片方动画呢，朴海日和他助手就在那疯狂练枪。但是要注意一个细节：《饥渴游戏》开头那是两条音轨，一条是砍瓜切菜的声音，另一条是贯穿整部《爆裂鼓手》的声音线索——Double time swing。再往后看，Chef和指挥的出场悬念设置也是致敬——挂钟的大特写，指针走向整点的时刻，Chef和指挥高调登场，乃至餐具与食材的整齐码放，也对应着乐手们的一齐立正，这些全都有迹可循，非常规整。
那今天我们旧事重提，《爆裂鼓手》不是音乐片，那是竞技体育片；《饥渴游戏》同理也不是美食纪录片。《爆裂鼓手》三场正式表演：第一场是男主弄丢了首席鼓手托他保管的乐谱，记不住谱的首席没法上台，男主替补登场，因祸得福成为乐队首席；第二场是男主赶场途中遭遇车祸，执意带伤上台却无法正常完成表演，心态崩溃当众殴打指挥被学院开除；最后一场是接到因虐待学生也被开除的指挥邀请，参加JVC爵士音乐节，当然那是场鸿门宴，指挥在那儿等着复仇呢，却见证了男主最完美的个人表演。这三场戏都是按照重场戏来拍的，因为确实重要，每一场演出结果都决定了人物命运的起落，同时也代表着人物身份的转变，从替补到首席，从学生到证人，从打工仔到话题鼓手，少一场，人物的弧光都不漂亮。
到了《饥渴游戏》这儿呢，是做了四顿饭：老将军晚宴，这是为权力服务；炒币的年轻人，是金钱的驱使，房地产大亨，那是全家最后的晚餐；最后一场是名媛生日，是摆上台面的师徒斗法。单摘出来说好像各有千秋，但其实背后是高度的同质化。炒币年轻人的桥段是最令人莫名其妙的，三分钟内只有一盘菜的特写镜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这帮人根本就不懂美食，叫咱们的保罗大厨来就是为了拍照发Instagram，我们要想有钱那就得出来单干，没了。你把这段直接跳过，对影片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你所有的这些表达在其他桥段中难道没有体现吗？
这种大量的重复累赘不单单造成了观众的思维惯性和审美疲劳，它所带来的叙事节奏的拖沓和叙事效率的严重低下还有一个最大的恶果，那就是造成了对现实讽喻和社会批判议题的喧宾夺主。女主刚通过面试，有一场看似闲笔的戏：Chef凑近女主去闻她身上的味道，来了一句：你身上有你家炒粉店的味道，去洗掉它。下个镜头女主就沐浴更衣，那相当于与旧身份的告别。很多观众包括我一看，太熟悉了，《寄生虫》嘛，气味作为贯穿全片的线索，那是非常漂亮的符号化。可是反观《饥渴游戏》，我本以为气味也会贯穿始终，就不说明线了，哪怕是暗线也不错啊，气味于美食，那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啊，Chef本人也是仆人家的穷孩子，实现阶级跃升后，改头换面，反过头来嘲讽“油烟气“未脱的女主。这比交警把出租从禁停区赶走，转手就迎进来一辆豪车，几个年轻人在旁边抱怨社会，还有一群厨师在后厨苦谈阶级要好得多吧？你所有关于社会议题的批判和讨论全是靠嘴说完成的，人家奉俊昊一个地上地下的结构、一个捂鼻子的动作就足以四两拨千斤了，这就是导演表达能力上的差距。
得益于高速、高清的摄影机，几场烹饪戏的升格镜头拍得挺漂亮，也能看出导演的表现主义倾向，在美学的视听呈现上还算是有艺术追求的，灯光、道具、调度所营造出的视觉奇观确实是精心设计过的，也挺符合电影中“美食全都靠营销，内容根本不重要”的剧情逻辑。
那场给爆雷的房地产大亨做家宴的戏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反写：人家女儿海鲜过敏，做好的海鲜汤全部废掉，只能现场拿方便面料包冲了三碗汤，一家人喝的时候表情非常微妙：孩子大口大口的，喝得非常开心；妈妈强颜欢笑着呢，给了一个特写——常做饭的人、吃过见过的人一口就喝出来这汤不对劲，但是她不会在这个场合提；男人心里想的全是一家人共赴黄泉，我都快死了！这会儿吃的什么根本不重要，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胃，甚至味觉，都是失灵的、失效的。
如果说这些视觉奇观确实成为了电影的亮点，那最后一场晚宴上的抓捕就是全片的“至暗时刻”。师徒二人斗法嘛，这眼看着女主已经倾尽浑身本领了，就连什么“这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家族菜，温暖每一个在外奔波的人”这种家庭温情牌都打完了，就先不说你这一套话术在人家那个“24小时想吃到什么就能吃到什么”、“这辈子挨饿只会因为自己要减肥”的阶级之中，是否能让在场嘉宾共情，你这种温情牌在2023年的观众这儿也不能拿到高分啊，艺术突破为零啊，所以这片拍到这儿情节终于推不动了，怎么办呢？哎，好在我之前在中段埋下了一颗叫做“非法捕猎野生动物”的雷，养雷千日，用雷一时啊，你得在此刻爆炸了。
结果，这又造成了巨大的错位：第一，Chef在被带走的最后一刻都在说：食客们认的是我这个人，不是我的菜，不是你的菜，更不是你。结果Chef是因为什么被带走的呢？哦，是因为他来了一出现实版的“焚琴煮鹤”，炖了一只犀鸟。也就是说Chef以次充好没事、拿方便面料包吊汤，这都没事，好不容易搞了点奇珍异兽，结果进去了？这是对电影一直以来苦心铺设的价值观的一次无情的背刺。当然我是坚决反对Chef这一行为的啊，咱们得坚持动物保护。
第二，女主在最后的battle中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有人说那肯定是赢了啊，这对手都进去了，这还不算赢吗？其实这里给到宴会主人，那个社交名媛的台词特别好，Chef一被抓，就赶紧跑女主这儿来“投诚”——我得和Chef划清界限啊，得宣布女主胜利啊，不然怎么体现出我的高审美、高品位、高立场呢？但是接下来名媛的台词太神了：哇，《斯巴达克斯》要演了，吃的喝的放一放，来看戏吧！
这《斯巴达克斯》选得是真讲究。《斯巴达克斯》讲的什么？是一支反抗罗马奴隶主统治的起义军，经过多年苦战，最终没能成功革命，六万人壮烈牺牲的悲剧故事。现实之中呢，女主苦练多年，也没能冲破美食界的泡沫，你和你所恪守的价值观根本进不去人家那个已经高度有机化的评价体系之内，就连你所谓的胜利，那都是你投资人的计谋，是借助公权力实行的降维打击，等于厨房内的事情，你不在厨房里解决，甚至给延伸到班房里去了。
可就算这样，没准人家出来之后还多了一身的话题度呢，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可能比之前更火爆，更难约了，你还在这苦哈哈地研究火候、优化调味呢，人家早就不跟你一个赛道了，人家早就next level play了。所以女主最后幻灭了嘛，回到自己的舒适区。而美食圈是有机体，是有强大的自愈能力的，少一两个Chef、倒一两块招牌，这些根本不算什么。风会平，浪会静，无事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