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3-30

荒野猎人:政治正确的画蛇添足

美国在国土基本定型以前，一直有一个国家母题，就是“边疆”。国土从东海岸不断向西拓展，直到抵达西海岸，建国以后长达百年的时间，总有新的“边疆”，在等待（白种）美国人去探险、征服和开拓。而这个“边疆”其实不惟有土地山川物产，还有它的原住民，“红种”的印第安人，他们与边疆土地同样成为白人征服的对象。以前的西部片，以一种僵化的白人中心主义模式将此描述成“文明与野蛮”之争，印第安人在电影叙事中基本是被背景化、他者化和妖魔化的。随着二战后帝国主义秩序的瓦解、后殖民理论的兴起和“政治正确”的逐步确立，善于跟随潮流风向的好莱坞也在一路左转和政治正确化，电影中的印第安题材（诸如《与狼共舞》、《风中奇缘》以及明显影射的《阿凡达》），莫不对白人征服西部边疆的过程进行检讨与反思，不再把印第安人及其文化视为“野蛮”，而是体认印第安文明与西部土地的共生关系、批判白人征服（入侵）对其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残酷破坏。

然而如果还原当时的情境，整个漫长的西进历史，对于身处其中的当事者（白人），确实不仅有与作为他者的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更主要得多得多的还是他们作为同质个体之间的内部关系，无论是协作还是竞争、信任还是背叛、友谊还是敌意，才是更为频繁发生的和被他们自己当做主要事务来参与的。这显然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在《荒野猎人》一片中，却被编导者政治正确的主观意图所刻意扭曲了，结果画蛇添足、适得其反。

由于拿破仑出于战略考量有意放弃鞭长莫及的法属路易斯安那殖民地（对美示好、制衡英国、卖了总比被抢走好、拿一大笔钱正好用于在欧洲打仗），1803年的美-法“路易斯安那购地案”使美国以如今看来非常便宜的价钱凭空增加了相当于原有国土面积的两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这片新国土需要探索、巩固、经营开发，许多新的机会随之而生，包括毛皮贸易。

历史上真实的“荒野猎人”休·格拉斯就是受雇于威廉·阿什利创办的落基山脉毛皮公司的“mountain man”（“山人”，或毛皮猎人）。他当过海盗，也确曾娶过一个波尼族印第安女人为妻，但并没有提到他有个混血儿子并带着儿子一起从事毛皮猎人职业。因此，他也确曾在参加毛皮公司的探险远征时遭遇灰熊袭击身负重伤，并被探险队安排留下陪护他的两个队友（菲茨杰拉德和格里杰）遗弃，他们还掳走了他的枪支装备，但他们有给他披上一张熊皮保暖、盖上一层树叶作掩护，而不是活埋他。他顽强求生、历尽险阻，在几个月后回到了白人贸易站，并因为这段经历而成为传奇人物。在这种深入印第安人地盘的危险远征中，队友的遗弃行为固然可耻，却也并不缺乏“合理”理由，因此格拉斯后来的“复仇”也没有影片中这么激烈，他只是分别找到这两个人，原谅了格里杰（因为他还年轻、只是被动跟随菲茨杰拉德），举报了已经参军入伍的菲茨杰拉德并索回枪支（因为即便是复仇，杀害现役士兵也是重罪），然后就“move on”了。后来，格拉斯死于与阿里卡拉族印第安人的一次交战中。

既然真实的“荒野猎人”故事中并没有影片凭空增加的混血儿子及其被菲茨杰拉德杀害，那么影片的编导安排这条线索，显而易见地，是在强行置入一种政治正确：格拉斯对印第安人是亲善的，菲茨杰拉德则毫不掩饰地歧视、厌恶印第安人（包括格拉斯带有印第安血统的混血儿子），二者之间的私人恩怨由此被赋予了种族关系的意涵，与整个白人对西部的征服史和这一过程中白人的罪恶、印第安人的血泪都挂上了钩。其实影片把整个真实故事都复杂化了，原本是白人队友间的背叛与报复，道德上是相对简单的，整件事属于白人“内部事务”范畴，并不涉及族群。——当然，作为大背景的毛皮贸易则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诸多的族群冲突与竞合。

影片前半段是荒野求生，后半段是（如片名“Revenant”所指的）“亡灵”归来与复仇。我们不必去八卦地揣测这部电影是否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为了拿到垂涎多年却总是陪榜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小金人而搏命演出的“卖惨”之作，他在本片里的表现，就算是卖惨，也卖得既认真又合格。虽然我不认为这部电影能代表迪卡普里奥演艺生涯的巅峰（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飞行家》），但他凭此拿下小金人也并不为过。

我所不满的是执导过《爱情是狗娘》、《通天塔》和《鸟人》等电影的本片导演冈萨雷斯·伊纳里多（也是编剧之一），选择了一种复杂化的方式来讲述这个原本可以拍得更简单利落的故事，其中置入的政治正确如此牵强，最后却无非是落在“有些白人是好的，有些白人是坏的”的二元划分，并没有深刻的解释力。格拉斯这个荒野求生的故事是自足的，无需这些暗含控诉（比如借阿里卡拉族酋长之口说出“你们偷走了我的一切”）和说教的族群纠葛也依然成立。实际上，令人震慑的风光、人（格拉斯）在自然中的挣扎求存，影片这些最吸引观众的部分，都是价值中立的。影片赋予格拉斯以一个相对“正确”的立场（比其他白人更亲近和同情印第安人），并把菲茨杰拉德塑造为他（在这一立场上）的反面，然而这是于史无征也不必要的，即便格拉斯与其他白人一样视印第安人为野蛮的他者，如果他能在同样的遭遇中同样顽强而侥幸地活下并回来，他的故事仍然同样感人。

说到底，在整个毛皮贸易中，最无辜的是海狸。而整部电影里，演得最好的，其实是那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