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一辈子没结婚却有很多风流韵事的老乌有一个梦中情人,明星索菲亚·罗兰。他跟索菲亚罗兰的那段过往,就是他脑海记忆深处的爱情神话。尽管在他最后一次讲述中他尴尬地说这是假的,但还是有许多观众很好奇在电影中故事的真假。豆瓣上也有人提问:好想知道索菲亚罗兰的真假。
故事是真的吗?老乌的多年好友老白并不这么认为,因为老乌早就高度近视了。也许邂逅之事是真的,但那个人未必就是老乌所认为的荧幕里的索菲亚罗兰。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果那个人不是索菲亚罗兰,这一切只是老乌的一厢情愿,那么为什么在听到索菲亚罗兰濒临死亡的时候老乌反应如此之激动,以至于先一步就远离人世了呢?
在我看来,究其根源是因为,无论这个具体的人和故事是真是假,对于老乌而言,这个故事早已成为老乌自己感情生活的根基,而根基的动摇对人的生活而言是极度颠覆性的。之所以我认为这个故事是一个根基,是因为纵然老乌后来仍然有许多感情关系,但每一段就如同这个短暂美好又遗憾的经历一般无疾而终。纵然他有许多女友,却不能认真地去和任意一个谈。也许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这个关于远方的神话故事就是老乌在感情上的一个症结。老乌的这个症结正是他无法真正地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他总是需要很多女友,但没有哪一个是“真爱”,甚至可能都称不上“玩玩而已”。这也是为什么结局画面中没有一个女友出席老乌的葬礼。用拉康的话说,这个故事就是老乌感情生活的基础幻象。幻象并非在说故事的真假,而是在说这个故事的结构和进程总是和老乌的日后的感情相似,可以说是如影随形。
实际上,无论这个老乌的故事中女子本来的面目如何,老乌在言语中将其崇高化为一个大明星的行为说明了在一定程度上她就是老乌的理想伴侣形象的投射。换句话说,在老乌构建的神话中,无论是女子的外表形象,还是女子的言行举止其实都是老乌理想形象的化身,而这个化身的称谓就是“索菲亚罗兰”。而后来老乌这种处处留情的姿态进一步说明,“索菲亚罗兰”这个理想化身不仅仅是老乌理想伴侣的投射,更是老乌理想自我的投射。我们并不能很确信究竟是因为这个邂逅的故事才让老乌选择过这样的生活,还是老乌为自己当下的感情生活选择了这么一个场景作为理由。但我们确切地知道,索菲亚罗兰/梦中情人在这里扮演的,恰恰是老乌心中对于感情的某个镜像。作为老乌的爱情神话,它是一把双刃剑:它让老乌的实际感情生活丰富多彩,让老乌免于孤单痛苦,让老乌总能在感情中游刃有余;这个爱情神话却也成了老乌无法跨越的阻碍。最后老乌曾经居住的房子被欧洲某个人回收的故事更进一步说明,老乌一辈子都被某个(抽象的)个体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在影片的大多时间里,老乌对这个故事总是以戏谑的口吻浅谈即止。老乌在影片中唯一一次真正面对这个故事的时刻正是在他得知了他的梦中情人“假死”(假死是因为后来索菲亚罗兰转危为安了)的时候。得知“假死”事件发生后的那天晚上,老乌在餐桌上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述了出来。他苦笑地承认了这个故事在他的感情生活中是“假的”。这个虚假并不一定是说故事没发生过,而是在说这个故事对老乌是多么地重要的同时本身却那么地空洞:看似他的所有感情选择都和这个故事有关,但是本质上这些选择都是老乌自己做的;而故事本来的面貌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无从得知,有很多也是自己的“脑补”。老乌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本质上是他自己构建的的自恋(自我形象)投射。假死事件的冲击力之大,被迫让老乌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情神话,而本来就只是个故事的场景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解构——这样做几乎让老乌的美好故事破碎了。没有了远方的寄托,失去了基础幻象的承载,老乌要怎么面对明天呢?他该怎么建立自己的理想形象,并在此基础上延续自己的感情生活呢?如果放弃这个幻象,那老乌的实际感情生活实际上和其他花花公子有多大差别呢?可是要让老乌彻底认清这个事情又是多么残忍。老乌在这把年纪,到底还是遇到了一个重大的机遇和挑战。这个机遇和挑战就是如何在认清自己创建的执念之后重新面对生活,特别是这个执念已经深入骨髓。
这既是新生的机会,因为过去的理想自我破灭了就意味着新的理想自我可以被重建。这也同样意味着自己一辈子的生活的基础需要再构建和反思,所以这其实也是一种残酷的毁灭。而在尝试跨越这个幻象的时候,老乌的最后一口气断了。我们不妨说,这是他为了捍卫这个故事,捍卫理想自我孤注一掷的选择。
在老乌的第一次浪漫邂逅时,他的邂逅对象(索菲亚罗兰)告诉他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费里尼的《爱情神话》,而不是老乌喜欢的《甜蜜生活》。有趣的是,老乌至死都没有去看这个让老乌惦念了一辈子的大明星最爱看的电影。费里尼的《爱情神话》作为老乌日后津津乐道的故事的一部分,似乎就只是老乌的叙述中一个没有具体所指的概念——老乌有意无意地避免真正去看这部电影。费里尼的《甜蜜生活》和《爱情神话》只是指示了老乌和“索菲亚罗兰”两个人之间对于爱情电影的审美的差异(以及暗含的理想感情的差异),却并没有明说具体是什么差异。按理说,睹物思人见字如面,为什么自始至终老乌都没这么做呢?我想正是因为,这部电影对于老乌而言和这个神话故事一样似真似假。这部电影就和索菲亚罗兰的形象一样,本就是一个空缺匮乏(实际物质)的概念,是没有具体指向的能指(signifier),这些空洞的概念的产生正是因为老乌要挣的那“一口气”,老乌要捍卫的理想自我。换句话说,对于两部电影的审美差异其实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老乌的理想自我形象vs老乌在实际生活中的自我之间的交融和差异。正如我们前文说的,现实地说,如果老乌没有这个爱情神话故事,老乌的感情生活和许多纨绔子弟并无太大差别。也就是说,费里尼的《爱情神话》对于老乌而言属于是“人艰不拆”的美好执念——如果老乌真的去看了这部电影,恐怕他也会和他的朋友一样对这部电影大失所望,他的理想自我形象的破灭会来得更快。
值得一提的是,心理病人常常也对自己的具体症状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比如他们会在接受治疗的时候会和治疗师讨论和父母之间的俄狄浦斯情结,而非自己的心理疾病。当哪一天这个三角中的一个人出现变数(比如父母离开)的时候,他们才肯直面自己最大的问题。在这里病人的想象仿佛一条绳索把这些事情一个个按顺序固定好,唯有足够大的意外事件(父母离开了,索菲亚罗兰“假死”)冲击了第一个事件(俄狄浦斯情结的故事、老乌的爱情神话)的时候,绳索的一端被割断了,他们才能够去面对后面真正核心的事件(心理疾病,老乌的症结)。
在文章的最后,我们不妨将这个美好却遗憾的故事称为老乌终其一生的创伤。所谓创伤,就是真实的但却没被好好经历过的事件。用术语说,就是这个事件的体验被铭刻在了老乌的无意识中,因此老乌总是在后来重复这段类似的经历;然而事件并没有被老乌好好地有意识地分析。这也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死亡驱力的一部分:这种无意识的倾向让人们总是重蹈覆辙,去重蹈和自己过去的创伤有着类似结构的覆辙。即便这个故事无意识里保证了老乌在面对众多女性的时候仍然游刃有余潇洒自如,因为这种类似的经历老乌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我们需要时刻记得,当这个症结失效的时候(对于老乌而言是索菲亚罗兰的意外的影响),对于人的个人生活而言却也是革命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