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导演邵艺辉的处女作《爱情神话》上映以来,获得2亿多的票房,截止目前豆瓣是8.1评分。电影还引发了远超影片文本的广泛讨论。对我来说,该片是2021年国产片的惊喜之作,是一部让人会心一笑的电影。影片的情绪在严肃议题的探讨和令人愉悦的轻松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没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影片不疾不徐地描摹上海这座繁华都市中一群饮食男女的小日子。台词上,令人捧腹的笑谈中闪烁着机锋。几位演员在角色中也漫溢出别样的光彩。
故事从一场邂逅开始,老白(徐峥饰)和李小姐(马伊琍饰)看话剧,李小姐触景生情,不禁潸然,老白则呼呼大睡。话剧结束,李小姐提出去老白家喝酒。两人春宵一度。
第二天早上,李小姐匆忙离去,途中不慎崴了高跟鞋,剩下老白怅然。于是引出了影片的叙事主线,即老白与李小姐这对中年男女攻守自如又小心翼翼的感情线。为了追求李小姐,老白开始筹备画展,为叙事副线。两条叙事脉络平行发展,相互依附,时而交错。
《爱情神话》以老白的主观视角展开。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离婚中年男性在当代都市中的情感奇遇:同时间遭遇三个女人的故事。
01 老白:中年男性在现代都市中的失意
先说说老白。老白在城市中游荡着。在上海最具文化景观意义的空间,以及富有烟火气的社区,老白经历着人到中年时无处安放的理想和若隐若现的爱情。
在其位于五原路的独栋小洋房里,老白教人画画,独处时打非洲鼓。日常骑车去街边的进口超市购买临期食品,跟街坊交流生活窍门。相熟的外贸服装店不远,他习惯买些衬衫短裤。这一次,老白把大爷短裤换成紧身裤,因为有了心上人。他敲开了永康路的门洞后的门,走进李小姐离婚带着混血女儿,跟妈妈挤在老破小的逼仄境遇之中。散淡几笔,勾勒出一个生活闲适,精打细算的居家男人。这些日常琐细构成了影片中的迷人烟火气。
他的言行常常与周遭形成一种参差,这种参差正是戏剧感所在,创作者也着墨刻画了其心理上的曲折变化。老白做饭做家务,懂得倾听,接小孩下学,会站在女性视角跟他的男性同盟吵架...,算是“女性友好”的男性了。比如,小鞋匠看到那双37码的JIMMY CHOO,跟老白说,这个女人不适合你。暗含女性拜金、难养的刻板印象。老白则否认李小姐是这样的人。跟老乌闹翻的一场戏中,老乌说李小姐开过洋荤,见过世面,会把老白干。老白则怼他,你只是自以为自己很懂女人,其实你的那些风流故事都是瞎编的。
同时,老白也沿袭了很多性别刻板印象。他看不惯儿子化妆、涂手霜,总试图用所谓“男子气概”规训他。在与三位女性角色相处时,他是受挫的,困惑的。他的言行常显得不合时宜。
第一段婚姻中,他对蓓蓓呵护备至。面对妻子的出轨,他是男性自尊受挫的,是愤愤然的,且绝对不会原谅的。
与格洛瑞亚疑似一夜情后,格洛瑞亚借着买画给老白转钱,让老白发出疑惑,难道自己被嫖了?尽管如此,他认为应该“补偿”一下格洛瑞亚,提出要帮她捞老公回来。结果,反而被格洛瑞亚嘲笑太当真。
面对李小姐的不告而别,老白也是踟蹰的。直到夕阳下露台上的对话,李小姐刚表露一点好感,老白则直截了当,表示要把一间房借给李小姐住。李小姐吓得提出要“断舍离”。年轻时的李小姐,为爱情赴汤蹈火过了。跟现在离异带女儿,寄母篱下的她,终究是不一样。
时代不同了。女人不再希翼着从父母的房子过渡到一个男人的房子。而男人求爱的方式还是给女人提供住所,来“拯救女人”。
02 既不是红玫瑰 也不是白玫瑰的“她”们
说到《爱情神话》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在漫长的银幕史上,确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她们既不是男人的红玫瑰,也不是白玫瑰。她们只是她们自己。
“外滩十八号”画廊极具意象的场景是作者创作意图最直白的表达之一。这场戏构图十分有趣:李小姐和格洛瑞亚相对而坐,老白居中站立,借由红白蓝色调的舞台灯光,三人的剪影打在墙上。
导演借角色之口说,“男人写戏大多都是这副腔调,他们脑子里女人就两种:一种多情女,一种清纯妹...而且最后不管哪种女人,都要寻个老实男人嫁了...”两个女性的剪影幻化成银幕史上那些“男性凝视”下的女性形象,对自我沉浸的男性创作者言说:“我们女性不是这样的。”老白则以一句 “我要为中国男导演感到羞耻,我觉得我应该代表他们向你们道歉。”收尾。李小姐和格洛瑞亚莞尔一笑,观众也付之一笑。
当然,这三位女性角色,称不上是女性主义者。她们是当代的,她们的选择和困惑都是符合当下语境的。固然,她们的处境是男权社会下女性的弱势地位决定的,比如在李小姐和格洛瑞亚婚姻境遇中,男性的缺席;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会犯的错”的蓓蓓和男性所面临的道德审判是不同的。 离了婚/丈夫消失的三位女性,面临的婚恋选项和生活境遇仍然单薄。
电影中,蓓蓓的生活与前夫和成年儿子依然缠绕在一起。前夫有新欢,她的态度既洒脱又有不舍,去探戈酒吧跳舞是属于她自己的时刻;格洛瑞亚的选择是“像男人一样”享受性自由。值得反思的是,格洛瑞亚在KTV 召唤一群年轻男性捧着,跟男人在KTV要女人陪着喝酒,本质上都是物化异性。性别逆转并不是出口。
而李小姐呢,曾经心高气傲,挣脱了一场婚姻泥潭,自嘲一直走“下坡路”。兼顾工作和女儿只能依赖母亲,跟妈妈为鸡零狗碎吵。寂寞时看看话剧,夜深了伏窗点支烟。人到中年,有爱也有欲,爱情依附在太多的考量之上。轻盈的背后,背负着沉重。
同样是以上海成熟男女恋爱为母题的作品,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白流苏想要离开那个母亲软弱,兄嫂刁难,比外面时钟慢了一个小时的白公馆,孤注一掷奔赴香港,跟范柳原你来我往,两个极精明的人算计着谈恋爱。范柳原给白流苏念《诗经》:“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流苏恼了,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直到做了范柳原的情妇,流苏感慨抓住一个男人是多么艰难而痛苦...那个年代,婚姻是女人的职业。 《倾城之恋》里,一座城的陷落倾覆成全了白流苏。到了《爱情神话》,还是一对成熟男女在上海弯弯绕绕地谈恋爱,对结婚却避之不及。
褪去“女人等待男人来拯救”式的童话故事般的糖衣,影视作品和小说参与构建的“浪漫爱”经不起重新审视。白流苏拿自己做赌注,赢得范柳原的婚姻是彼时她能做出的最优解,如今却早已不是现代女性的出路。时代终究是不一样了。然而,现代女性的命运仍有待所有新女性一起去书写。
性别以及性别所代表的,都不一样了。比如,影片中白鸽和洋洋所代表的,性别标签更为模糊的年轻一代:白鸽平时化妆,跟女性分享美妆知识;洋洋则素颜,独立洒脱。
03 现代都市男女的“爱情神话”
老乌自述自己的“爱情神话”道,年轻时在罗马的街巷间走,遇到了索菲亚·罗兰,向她询问《甜蜜的生活》中的喷泉在哪里。彼时并不知道她是大明星,两情相悦,共度良宵。此后分别,挂念一生。得知牵挂之人故去,老乌没了念想,撒手人寰。真的是为爱而生,无爱而死,浪漫至极。
老乌的故事虚虚实实,就像神话了的爱情一样,原不在真不真,而在于信不信。老乌是一个失意的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相信并且参与缔造“爱情神话”,失意也不改浪漫本质。不是浪漫主义者的老白、李小姐、蓓蓓,和格罗瑞亚,在现实中也是失意的。
对于已经翻越过山丘的中年人来说,爱情是否像“猴子捞月”的神话一样,只看得见,却碰不得。
对于这群中年人来说,婚姻不再能够使他们向往。他们似乎也不执着一对一的亲密关系。虽然老白和李小姐有峰回路转的迹象,影片结尾时这些中年人都还是单身,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动人的不是爱情,而是电影中流动着的人情。人与人之间相处,跳脱出了刻板的狗血情节,充满了成年人的理性克制,真诚友爱。
先从第一场齐聚众人的“大锅饭”说起。饭局开始时,三个女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地暗戳戳放箭,随后就“一个女子这辈子没有...的话就是不完整的”的讨论中结为女性同盟。连两个男性也附和。一场“离婚局”在欢声笑语中落幕。
前妻蓓蓓参加老白的家庭聚会,和睦融融;因同一个男人交汇的两个女性,李小姐和格洛瑞亚不仅成了闺蜜,还联手成就了男人的画展;老白和老乌平日吵吵闹闹,老乌走后,老白独自在画廊悲恸大哭;邻里熟人之间帮扶互助,分享日常...构成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小型社群。这是人类关系的历史上最悠久,最稳固的联结之一吧。
影片结尾处,一群人看费里尼的《爱情神话》,感到无聊开始传着擦护手霜,到了老白这儿,也稀里糊涂地擦了平生第一回护手霜。所谓性别意识,也是流动的嘛!而对于严重依赖网络空间的现代都市男女,那个一群男男女女看大师作品哈欠连连,不如边吃蝴蝶酥边聊天的客厅真的太迷人了。无论如何,至少还有蝴蝶酥,和朋友们,以及那迷人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