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10-10

倩女幽魂:真倩女，假幽魂

其实把王祖贤跟刘亦菲两版小倩放一块比挺无聊的，慢说时代不同，即令让他们在同一个年代，好似邵氏对电懋那样分别在各自的《倩女幽魂》里演小倩，也没什么可比性。说到底，改编这回事，除了像王家卫拍《东邪西毒》那么玩，正常一点的，拼的可都是导演功力，而今重映87版本都是去看张国荣，那不过是凑巧荣哥哥成了传奇，乃是演员带动了电影，而非影片最早成就演员。程小东与叶伟信的区别在于，前者立足弹丸地勿打扰的黄金年代，一心一意玩的是桥段，后者则有“清醒着随波逐流”的期许，是以燕赤霞掺和到宁聂之恋中，虽然看上去不太美，但无论如何也算一种个性了。但不管怎么比，八十年代与而今，娱乐精神与技术进步之迅猛异曲同工，充其量八十年代需要人工制造巨大海绵填充树妖的舌头，而今则数字万岁而已。
习惯了满银幕流光飞舞，回过头再看乐蒂涂红得好似上了漆的双唇与电闪雷鸣里惨白的脸目，便感叹昔时的工艺，虽然粗糙，却素心素面，聂小倩要冷，便冷得古典。李翰祥的《倩女幽魂》（1960）比程小东早二十七年，比叶伟信，那是足足早了半个世纪，在那个出血真个通红发亮的年代，金华寺（后来变成了兰若寺）的塔楼当真舞台感十足，布景较更早些的《貂蝉》、《江山美人》有进步，虽然没达到数年后《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在摄影棚中植草皮的盛况，但总算见了天光，哪怕是排出的灯效，也较黄梅调的那两部纯舞台化内景来得舒坦。如是，妖孽古刹的阴冷肃杀便愈发生动，而小倩在荒冢变出的夜半楼阁弹断琴弦，教人直以为当真是黄花闺女待字遇知音。
在《貂蝉》中，吕奉先初见貂蝉，其坠入王允套中，经历了三步走的过程：貂蝉远远自门外走来，窥一眼，撤身，引得奉先主动迎上去，再窥，再撤，来来往往，勾得吕布魂销魄荡。而利用有限内景的透视推进人物关系，乃是李翰祥的拿手好戏，《倩女幽魂》里，宁采臣（赵雷饰演，也是这位小生演活了《貂蝉》里唱者黄梅调拼命打手势的莽汉吕布）大咧咧闯进小倩“闺房”，端详诗句提笔改动，镜头纵深处，透过屏风板壁，远远地小倩绕梁而来，进退失据尽在其中，而其后两度以身相诱，更是推推就就，尽显赵雷饰演类似角色的犹疑特质。
尽管按照今天的审美标准，乐蒂的聂小倩并算不上美若天仙，甚或多带怨女气息，那岂能怨人，这角色明摆是个鬼魅，自己都说“我不是人，我是鬼”，自然要苍白复苍白。《倩女幽魂》在七日鲜泛滥的年代大胆将布光打成蓝黄的夜景鲜明对比，颇具表现主义色彩的荒寺偏景，然而并没有如原版预告片中斗大字幕中所说的“恐怖巨片”，其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采臣与小倩的恩爱看花题字纠缠告白中流走，而燕赤霞的出现，则更古朴地承担了宁采臣书生意气的应和者与最后相助宁采臣逃过追杀击毙姥姥的施救者。以大片标准看，除却姥姥夜晚进入燕赤霞房间为名剑所伤及末尾追杀携小倩骨灰逃离的宁采臣算得上惊心动魄，其余则就是二人的纠结秀，这与后两版动作戏高潮迭起相比较，无疑更为平淡。整个叙事节奏都趋缓慢，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在采臣初见小倩的戏码里，小倩在室内观看姥姥与妖婆们打麻将，居然聊人鬼婚嫁如拉家常，反观后辈镜头下的刘兆铭惠英红，则再无当年此等可遇不可求的市井之气了。饰演姥姥的唐若青来头极大，乃中国戏剧名宿唐槐秋长女，民国时代乃中国剧坛“最美的陈白露”，亦曾于朱石麟的《清宫秘史》饰演慈禧，成为其影视生涯中的经典角色，而树妖姥姥的塑造上，亦突出其封建专横的面相，全然失却妖孽的强势与惊悚感觉，成为纯种的反面老太太。若非结局几度快切特写狰狞丧乱面目，真个可以将《倩女幽魂》当做一部浮世恋曲爱情戏来观赏。
自然，以今日的眼光打量五十年前的作品，难免有失偏颇，况且若非土生港人，亦难以此片被奉为经典的妙趣所在，诚如一部俗套半吊子黄梅调的《江山美人》，成为黄梅调风潮的经典之作，想来是没有电视的年月，师奶偏爱在影院中消受这等简单而易于满足的郎情妾意罢？自然，从戏曲形态电影化的表征意义上，也可有所解读，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迷影特质，君不见五十年代数百部产量的粤语戏曲片，到了六十年代中骤然湮没，时代变了，物极必反，经济起飞，皆是成因。因而就这部属于李翰祥早期作品的电影，以经典视之亦需参照当时情境。正如美艳不可方物的林黛若放到今天未必受赏一样道理，乐蒂的聂小倩或后来的祝英台，毫无疑问是一时典范，而其成为经典，自然需要归功于时代话语环境。
说回《倩女幽魂》本身，倩女既做足功课，幽魂氛围却未做足，倒是平添不少江风渔火的古韵，而“幽魂”气质，在预告片中一再提及并成为最大卖点，实质上也有所欠缺。不如调整视角，纯粹从恋爱正剧来观赏，或许乐趣较多。作为先驱版本，李翰祥在这部《倩女幽魂》中讲了太多爱情信仰甚至家国抱负，好在赵雷、乐蒂、杨志卿、唐若青等皆是表演才华的辣手，而作为导演，李翰祥延续着他古装戏的精致追求，偶尔加点咸湿桥段。正如他自己所言，想拍《倾国倾城》委实不易，是多少部《风月奇谭》卖座出来的妥协，然而在《倩女幽魂》中，却让人一眼看到书生与剑客的惺惺相惜，纵然什么都没说透，导演心里，想必早有谱了吧：多少奔波与时光流转，换来燕赤霞恰到好处的一剑穿心。注意，那可是天时地利人和三齐全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