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侠客与李慕白


关于侠客,太史公在《游侠列传》这样说: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如此看来,所谓侠者,有如下特征:论其出身,当为布衣之士、匹夫之徒;论其品格,当义之与比;最后,侠客当有武功。侠客的本质自然在其卓然品格、在其侠义。然而,何为侠义?这就难说了。古人认为侠客之义在于信:太史公所谓“取予然诺”、李白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者也;今人对侠义的理解则更高调些:有如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有如萧峰,独立高处,悲悯众生。然而,无论侠义为何,侠客定然是义薄云天之辈:侠义为其精神,为熊掌。特别地,每每在侠客舍生取义之时,他的抉择将昭示他的卓然与英雄气概:侠客的舍生取义将无可置疑而直接地让人感动、崇敬和钦慕。
李慕白有侠士的格调,却无侠士的气概。就前者而言,表现在他空灵正派的剑法、舒缓的语气、规矩的言辞、那一袭白色长衫以及他的口碑。然而,除了这些表面而外,李慕白却全然不曾在更深的层面体现出侠士的本质。他一直纠结在三个事情当中:为师傅报仇、与俞秀莲的情事、追求清静境界的修行生活。情仇或许是伴随侠客终始的东西,然而侠客的本质却不是情仇;那么,或许侠客能够在处理情仇之事时体现其本质?不过我们看到的却是,首先,李慕白的情仇多少有些琐碎和平淡,和我们平常人的境遇相差无几;这种境遇的琐碎和平淡甚至不曾为以卓然的方式来处理它们留下空间。其次,如果这些事情本身就过于平淡,因此容不下卓然的、侠义的处理方式,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期待李慕白对它们的处理是断然和决绝的——那样,我们至少能体会到侠客的快意、快意情仇;然而在此,李慕白面对它们的心态让人失望:特别是与俞秀莲的感情,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仿佛一个平常人似的。至于通过修行所达成的清静,那或许是很高的境界,却与入世的侠客与侠义格格不入:空寂的李慕白或许是圣人、至人或真人,但不会是一个侠客——侠客的卓然而立是在众人中间的卓然而立,而非背对人群、孤独的卓然而立。最后,诚然李慕白死了,但他的死却与我们所期待的侠客的舍生取义没关系:他在死之前确实施展了武功,但那看来只是出于自卫的本能,不涉及取舍。根本说来,李慕白之死是一个偶然事件——如果去掉整部片子的深沉格调,或者说,如果孤立地看待他的死,那么似乎和《东成西就》中王重阳之死在性质上并无区别:在《东城西就》中,刚出关的王重阳碰巧被天上掉落的一只靴子给砸死了。
亦或者,这部片子是表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主题?那么,也就不是李慕白根本没有侠士的气概,而是爱情让他丧失了侠士的气概。然而,与李慕白的感情相对立的不是侠士的生活,而是清静的生活:并非他的爱情阻碍了他的侠客生活,或者反过来他的侠客身份连累了他的感情;事实是,李慕白在爱情和修行之间进退维谷。况且,他的爱人俞秀莲也是江湖中人,她沉稳、正直,看不出这样的儿女情怎会埋没了侠士。终究,我们得说,标准的侠客以及侠客的品格和气概在这部优美的动作电影中根本没有出现。
那么,这部电影要表现些什么?


2、 青冥剑


像李安许多别的电影一样(比如《饮食男女》、《喜宴》),《卧虎藏龙》这部片子实际上没有标准意义上的主人公。在那种以特定性格为中心的电影中,其他角色都是为了衬托这一特定性格而设定:配角就仿佛是一幅肖像画的背景,比如映衬蒙娜丽莎的不是标准头像照中的纯蓝或红色,而是那样描绘出来的田园景色。而在李安的电影中,角色与角色之间几乎没有从属关系:在他的电影里,独立的人物们诚然要彼此遭遇,但是通过李安的传递,我们能感觉到,这种遭遇、这种重叠确实只是每个人物生活的复杂周遭的一小部分。换句话说,李安的片子所展示不是某个特定角色的性格以及性格的复杂性,而是所有角色的生活以及生活的复杂性——或者,即便生活的复杂性不是他核心要展示的东西,但李安的所讲的故事确实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展开的。
就《卧虎藏龙》来说,我们无法把李慕白或是俞秀莲或是玉娇龙或是碧眼狐狸确定为主角——确实,他们现在在同一个场域里;然而此时的遭遇依赖于此前他们个人的因果:那些因果都被展示了出来,而那些被展示出来的个人因果大多并不依赖于此时在场的其他人。抛开这种展示的在电影中意义不谈,这种展示本身就会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没有唯一的主人公。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很难说这部片子是关于某某的故事,而只能说它是关于什么什么的故事——它讲的是李慕白把自己的青冥宝剑送给贝勒爷的故事。确实,这个物件将所有的角色联系在一起:李慕白是这把剑的主人、想要送剑;俞秀莲代李慕白送剑、在剑遗失后找剑、直到最后将它送给了李慕白想送给的人;玉娇龙渴望这把剑,并两度偷得并使用这把剑;碧眼狐狸则死在了这把剑下。如果这部片子想表达什么、并且确实表达了什么,其钥匙也就在这一物件的象征意义上。
青冥剑的象征意义在片子的开端就已交待清楚。影片开头,当李慕白的翩翩身影由远及近踏过流水潺潺的青石堤(他在石堤上转头望了望),来雄远镖局,他和俞秀莲开始了一段彬彬有礼的谈话。李慕白托付秀莲将自己的青冥剑转送给京城的贝勒爷。秀莲对李慕白送剑的举动感到不解,说道,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你的随身佩剑,这么多年它一直跟着你。李慕白应道:

跟着我惹来不少江湖恩怨。你看它干干净净,因为它杀人不沾血……该是离开这些恩怨的时候了。

对李慕白来说,青冥剑代表着“江湖恩怨”,离开这把剑就意味着离开这些恩怨。如果说“恩怨”或者说“恩恩怨怨”是个多少让人烦恼的字眼的话,那么就这部影片而言,我们当然不能说,青冥剑象征着诸如人世间的烦恼。因为现在,毕竟只是对这样一个“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的人来说,“江湖恩怨”看起来是令人厌倦的。对玉娇龙来说,即便在最表面的层面来看,江湖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这是影片给出的她后来去偷剑的最直接的理由。这样,青冥剑象征的是“江湖”,或者一种江湖的生活方式;只是,江湖对一类人来说是好的,对另一类人来说是坏的。
然而,什么是江湖?


3、 内城、江湖与武当山


贝勒爷收到了这把宝剑。晚些时候,他跟九门提督玉大人一起把玩它,随之引出贝勒爷的这一段说辞:

剑要人用才能活,所谓剑法即人法。这京城内城还好说,无非是皇亲国戚、各部的官员,加以八旗兵,布防严密、各有辖区。这外城就杂了,三教九流,往来人等。玉大人整治京机,不能只眼看着朝廷,江湖上也要有所联络,九门提督才坐的稳。

在贝勒爷眼中,京城内城与外城区别开来:内城严密,外城杂乱;内城的人身份清楚可鉴,外城则“三教九流,往来人等”;朝廷管的是内城,江湖管的则是外城。
而对李慕白来说,当他起了弃剑而退隐江湖的念头时,他所隐退的地方自然不是京城内城,而是武当山——他心中想的是,断了恩怨、在武当山过一种清净的修行生活。这样,这三个地点也就彼此区分开来:京城内城、外城和江湖、武当山。
当然,由于它们是三种不同生活得以展开的场域,这三个地点才彼此区分。武当山上的生活在片子中并未被正面表现,通过李慕白之口,倒也不难设想:它是清静的、离群索居的、没有人情事故的、不受感情牵绊的,诸如此类。唯独需要注意的是,这只是从外城或江湖的视角来界定的:上述字眼要说的是,不像外城或江湖的生活那样,武当山上的生活不是喧嚣的、群居的、充满人情事故的、情感化的。毕竟,尽管李慕白欣悦、向往并且曾触及到这种生活,但他还不是真正生活在武当山上的人——李慕白曾进入“一种很深的寂静”,但在这种寂静中,他“却被寂灭的悲哀环绕着”,这悲哀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这样,他才要下山来、重回江湖,来处理一些他“心中放不下的事”。
透过玉娇龙的经历和眼睛,内城的生活也不难设想。玉娇龙初见秀莲时就心事重重,因为她要结婚了,而未婚夫是当朝翰林;玉娇龙并不爱这位未婚夫,然而她又不得不嫁,因为这门婚事于他父亲的仕途有好处。这一经历所反映出来的是,内城生活需要的是冷静、心机和谋略。然而,在玉娇龙这个不安于或者不适于内城生活的人眼里,内城的冷静、心机和谋略于她则意味着对自己情感的抑制、意味着被支配、意味着不自由地活。
内城的冷静不同于武当山的寂静,然而从一个方面讲,它们又是相同的:无情。情窦初开的玉娇龙宿命式地生活在冷静的内城,内城的生活对她来说是束缚;相应地,对她来说,情感肆无忌惮的释放则是自由;于是冷静内城中情窦初开的姑娘玉娇龙开始向往、想象并最终投身于那个自由生活、解放自己情感的空间——她的江湖。
而李慕白则在江湖上生活了很久。人在江湖,折磨他的也恰恰是情感、那些“江湖恩怨”,于是江湖于他就成了炼狱。李慕白想要摆脱情感的煎熬,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彻头彻尾地摆脱情感。这样,李慕白要做的事就是从那个折磨自己的江湖中抽身而出,达到他心目“圣人无情”的自由境地。


4、 江湖


跟九门提督把玩宝剑的贝勒爷和与李慕白或俞秀莲交谈的那个贝勒爷仿佛不是一个人。在借剑向九门提督发挥了那段为官之道后,贝勒爷随手一挥那把削铁如泥的青冥剑,将桌上的一件器皿断作两载;和李俞二人交谈的那个贝勒爷则只是一位和蔼可亲、厚重而念旧情的长者。贝勒爷是典型地活在内城中的人,他缘何有两副形象?——在此,我们不是要问一个关于贝勒爷这个性格的问题,比如他是否是个虚与委蛇的人;我们想说的是,内城、江湖以及武当山所象征的那三种生活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关系:说到底,内城是江湖中的内城,武当山是江湖中的武当山;说到底,所谓身处内城的玉娇龙的江湖不过是现身于江湖的玉娇龙的理想,就像所谓身处江湖的李慕白的武当山只是现身于江湖的李慕白的理想一样。人之于江湖,无所谓投身、也无所谓抽身;无所谓进入、也无所谓离开——除非像玉娇龙和李慕白最终的结局那样,死掉;然而,即便是死,也只能是因江湖而死,并且为江湖而死。
内城中人们的并非没有恩怨情仇。看起来,内城是贝勒爷如鱼得水的地方,然而贝勒爷并非全然是一个冰冷的人,他也是一个有情谊的人;并且在这部片子中,我们感到,有情谊的贝勒爷形象将那个冰冷的贝勒爷的形象相对化了。而对玉娇龙来说,生活在内城是她的宿命,同样亲情也是宿命:威严的玉大人在私底下、在脱下官衣,着上便服的时候,也是父亲。最终,玉娇龙死了。她的死是她所选择的解脱之道:她对父母的情感与自己爱情之间矛盾的解脱。而这一矛盾是当她无比贴近自己起初想要的爱情时才发现的:当举手就能拿到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意识到,如果她真的伸了手,同样重要的东西——那暂时被她遗留在内城的感情——就一去不复返了。那时,她究竟明白了,快意的江湖是不存在的,而恩仇的江湖,或者说她的内城,是一直都在的。这样,玉娇龙就出不了内城,因为内城就是江湖,而她出不了江湖。当然,她死的那一刻终究实现了她快意恩仇的理想——从这个角度讲来,死对她来说是件好事;然而,这一蹴而就的快意却是她不能承受江湖重量的后果——从这个角度讲来,选择死掉就不再是直抒胸臆,而是一种彻底的逃避。
而李慕白则是一个已然担负了江湖的或者说感情的重量太久的人,撕扯着他的是友情和爱情;他一直都在寻找着解脱之道。然而,越是寻找,那些撕扯着他的东西就愈加猛烈地撕扯他:“很深的寂静”带给他的是“寂灭的悲哀”。最终,李慕白死了。然而,不像玉娇龙,李慕白的死不是出于选择;那么,也就不像玉娇龙那样,死是他的快意时刻。然而,死对于他的积极意义在于,正是死成就了李慕白的快意。死亡让他感受到,如果再不选择,将永远地丧失选择的机会;这样,李慕白才向深爱已久的秀莲直抒胸臆,并且觉得死得其所。这样,是否真有武当山上的寂静,也就成了一个不重要的问题。


卧虎藏龙臥虎藏龍(2000)

又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上映日期:2000-10-13(中国大陆) / 2000-07-07(中国台湾) / 2000-05-16(戛纳电影节)片长:120分钟

主演:周润发 杨紫琼 章子怡 张震 郎雄 郑佩佩 李法曾 高西安  

导演:李安 编剧:王蕙玲 Hui-Ling Wang/詹姆士·沙姆斯 James Schamus/蔡国荣 Kuo Jung Tsai

卧虎藏龙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