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傍晚向日葵》从一个女人的生命体验出发,探讨了关于生死的思考。徐曼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回到了记忆中的山村,她遇到了一个老人、一个孩童、一些动物、一片森林与花……在自然与尘封的记忆中,她找到了走出死亡深渊的力量。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对于时间、空间、生命和情感也产生了新的认知。
影片以诗意化的影像语言探讨生命的意义,犹如一首生命的史诗,给2023年的华语电影带来了一抹久违的诗意。
《傍晚向日葵》摈弃了传统的叙事技法,不拘泥于因果关系的束缚,试图进行华语片图景之中更新颖的艺术探索。《傍晚向日葵》也获得了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最佳摄影两项提名。
在本片的北京首映礼开始前,导筒在放映现场专访了本片导演李旭,首次执导剧情长片的他,向我们分享本片创作幕后的诸多细节和思考,下面就一同走进李旭《傍晚向日葵》的分享。
李旭,1994年生,青年导演,北京电影学院教师,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学博士
。导演处女作《傍晚向日葵》提名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和最佳摄影奖,影片入围第56届休斯敦国际电影节并获得雷米奖、2023法国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造型设计”奖、巴塞罗那环球国际电影节“最受观众欢迎”奖等诸多国际电影节奖项,同时,电影《傍晚向日葵》还是北京国际电影节·第三十届大学生电影节“南国(珠海)电影周”开幕影片。

电影《傍晚向日葵》目前正在全国院线公映中。


专访正文
导筒:最初是怎样喜欢上电影,后来又开始电影制作的?
李旭:因为我大学本科学的是电影摄影,在中国传媒大学。后来在大一下学期左右,去北影节,大家就陆陆续续抢票,有大师经典的,也有新鲜的艺术电影。然后老师上课也会给我们讲电影,所以整个氛围其实是比较沉浸的,大家平时聊也会聊电影。一般北影节就会买20场左右的电影,然后平时在学校里听老师讲。
我其实是先越来越喜欢摄影。摄影其实提供了一个取景器,在小小的框里,你拍摄的是一个世界,你身处的其实是另一个世界。所以它给了我一个我可以自己自由的去裁取的世界,就跟裁图似的去裁这个世界。以摄影为媒,去进入其中,然后慢慢的,你就发现摄影和电影有很多不可分割的渊源。
后来学了电影史,我们了解到早期的电影,可能只有演员和摄影师,没有导演这个部门。但是慢慢的可能有一个表演指导,再之后就变成了导演。所以可能上来就学的是这个吧,先摄影,慢慢去了解影像,慢慢通过影像了解世界,然后在了解世界的过程中,其实你又回到影像里面,有你自己的作品以及你喜欢的、你欣赏的这些电影。
导筒:摄影专业的学习对你后来的创作有怎样具体的影响?
李旭:首先我觉得它不是影响我导演。摄影其实它丰富或者是说帮助了我的思维。因为学习了这个学科,它帮助我丰富了对世界的热爱和理解。
我小时候就比较喜欢看《乌龙院》或是其他4格漫画,长大了学了影像以后,你发现这其实就是分镜。然后慢慢的你要去适应它,摄影它又是动态的,因为分镜还是静态的。我就觉得也许是偏执了,这个世界我觉得不是靠文字来讲故事的,电影不是靠文字讲故事的。我觉得靠影像去讲故事更有意思一些。
很多电影也许别人说什么符号化,或者意象化,但是我觉得其实都是这样的,连文字以前也是符号的,然后慢慢简化,最后变成了人们交流的一种语言。现在是大家借助文字去交流,但是在电影的世界里,你不用去借助这种文字进行交流,其实借助影像也可以进行交流。
所以慢慢我形成这样的一个思维之后,自然而然它就影响了我做导演的这种偏好和方向。你看其实有的电影导演不太注重影像的质量,然后有的导演是编剧出身的,他似乎希望一方面是用话或者是文字把事情说清楚,另外一方面也希望自己的语言话里有话,或者是在情节和冲突上变得更加有意思。所以其实是跟他的一开始以什么视角来进入这个电影世界有关系。编剧出身的导演、美术出身的导演、演员出身的导演都不同。
不同的导演,你最后发现通过他的作品慢慢展开,其实就是导演最初成为导演的根,就是源头的东西。
导筒:《傍晚向日葵》的故事缘起是怎样的?
李旭:我觉得故事讲的其实是生死,但是生死,翻译一下讲的是什么?其实是时间。生命因为时间的开始而开始,因为时间的结束而结束。但是再翻译翻译时间,谈时间其实讲的是什么?其实讲的是存在。
比如说最基本的学摄影的话,它有一个小技巧叫快门速度,咔嚓一下里面就是咔和嚓之间的时间,不就是快门速度吗?然后你把速度放慢,变成了1/2秒或者是1秒。举个例子,眼前有一个自行车,有一个人骑自行车啪从那骑过去了,咔嚓,你很清晰的看到轮胎和那个人的样貌,被你刻在了这个画面上,咔嚓一下。但是你慢慢把速度放慢,咔嚓,你发现人慢慢就虚了。然后你再慢一点,你捕捉了这个人和自行车这个影像你就会发现就形成了一条线,从画面左面走到画面右面。然后你再慢一点,咔嚓,你发现你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就是一棵树和马路边,但是你就是知道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画左走到了画右。
理性的情况下,你就是没有发现这个人,那么反过来问你这个人存在不存在?可是你的大脑,因为你是拍摄者,你一定知道这人存在的,但是你呈现的影像里它就是不存在的。你改变了什么?你只改变了快门速度,所以谈的时间其实谈的是存在。
回到我们这部电影来,女主人公最后那首诗也是做一个揭秘:“我知道有一条路,在尽头分岔,我知道岔路口有几枚脚印,在左边犹豫了三次,在右边也犹豫了三次,最后转身原路离返。”
诗什么也没说,我来到这儿了,然后左边犹豫了三次,右边又犹豫了三次,然后最后原路离返了……其实从它的起点又回到了它的终点。这个诗里特别让我喜欢的,就是它很克制,它没有透露半点带有温度或者是情感色彩的一些东西。
有一些它可能就会类似于、接近于鸡汤的一些话,告诉你生活的美好,或者告诉你生活的黑暗,告诉你心境的苦恼,或者告诉你一种释然。但是这个诗我觉得什么也没有。其实起点和终点也探讨的是这个关系。探讨的时间、探讨的存在、探讨的女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她的心境。当然她心境经历了一番折腾之后,肯定是发生了变化的,但这个变化我觉得就是微乎其微的。最后她悄悄的离开了,离开可能是电影的结束,也可能是这个女人对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告别。
导筒:都市女性徐曼芳回到乡村,她年轻时代的经历您是通过哪些方式来确立的?
李旭:因为我们主创都有很丰富的生活经验和阅历,以及部分主创有这样的一个知青的经历。编剧老师刘一兵,把他曾经的真实经历就放在了这里面。我觉得作为导演,我会用这些真实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更想保留的其实是一种他们经历这段岁月的“情感的真实”。其实有两个真实。一个是真的是生活的真实,你要不要完全客观、理性的把他们曾经有的这些经历照搬到大银幕上来,这是一个手法。我想说的是我未必照搬,但是我想把他们那种难忘的感觉,他们在年龄上到了现在去回味人生的这个时候,或许站在已经看到了生命结束的这个终点,那种情感的真实保留下来,我觉得这个是更珍贵的。
因为每一个时代,大的历史背景不同,当下的年轻观众未必就经历过这些,或者他们即将经历,他们不一定或者他们一定不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但我觉得人类会有这种情感的共通。其实电影的结构也是召唤式结构,就是说之前有一个我特相信的观点叫“作者已死”,创作者完成他的作品以后,仅仅是画了个逗号,在观众那里才最终画上一个句号。谁看了谁就有权利说话,谁看谁去体会。最后的完成点是在观众那里。
回到咱们刚刚聊的话题,就是你需要一个东西去嫁接主创和作品、作品和观众之间的这种距离。这边的梯子是什么?那边的梯子是什么?这边梯子可能是技法,就是你理性的完成一个感性的表达。那么作品和观众之间其实就得需要一个感性的梯子来把他的感情赋予你这个影片。我觉得这个得去找准,然后说的可能有点步骤有点清晰,所以就是这样。
导筒:本片算是一部大女主的作品,这次与娜仁花老师是怎样合作的?
李旭:你可以看到这部电影的任何部门都没有一个说明性的一种动作,无论是美术、编剧、音乐、表演。说到娜老师,她的表演,我觉得别有那种说明性,似乎你要干了这件事,然后马上观众就在猜测你5秒钟之后你可能会爱上它。我跟娜老师说您用灵魂来表达。
因为这部电影其实怎么表达都对,但是它有一个门槛就在于,主人公徐曼芳能否进入这种心境里。她闭上眼睛发现面临的那座大山就是生死,面临的就是死亡。但她能把情感达成这样以后,她把手举起来是对的,她把手放下也是对的,她克制少言寡语我觉得也是对的,我觉得就是这样的。
另外娜老师曾经在英国留英7年,所以她在切入这个角色的时候,不是拿到剧本以后从角色单独去进入,她也是站在一个全篇的考虑。然后再回到她表演的本身来去切到这个角色里。她的表演的形态和整体电影的形态,在我们之间能通。
就算是有的好演员,甚至都不敢去改剧本上的任何一句台词,一板一眼的把剧本上一字一字都得背过,但是我要求的也不是那样的。比如说有一个台词“东西和人都留不住”,这句话我们改了无数遍,到最后电影开机前的摁快门前一秒,我们后来又把台词改了。一开始是人留不住,东西能留住。后来变成了东西留不住,人能留住,到最后我就觉得人都留不住了,东西留住有什么用?所以就把台词改成“东西和人都留不住”。
导筒:影片的拍摄地具体是哪里,村庄具体选择的标准是怎样的?
李旭:拍摄地是在河北和山西交界的一个地方,再翻过山头20分钟就到了山西,所以它有山西窑洞的那种风貌。
其实回到美术上面,我希望屋里尽可能的抽空,第一层是我和曹久平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俩就达成共识了,肯定不表现农村的脏乱差。其实当下的很多艺术片也好,文艺片也好,他们标榜着自己的这种生活的真实或者什么的真实。他们把农村弄得很脏乱差,但是那不一定是我想表达的。另外一点就是我希望中国乡村是美的,包括我的电影,整体的风格我也希望它是美的。但是这个难点就来到这。
第二层就是一方面不脏,第二方面是美且抽空的,很干净。但是紧接着第三层的难度就来了,对于美术部门,你抽空其实会拿掉一些所谓生活化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我们的主场景,这边是床,这边是桌子,最后刻皮影,都有纵向的空间。曾经想过在纵向空间,从左边这个点到最右边这个点叫对角线,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对角线挂一个绳子,这个女人生活在这里的这些天她洗的那些衣服、床单、被罩把空间隔开。但后来我觉得不要这样处理,就尽可能抽空、干净、简单。那么这样的抽空和求抽空、求美的这个状态里面,难就难在你怎么能让观众又觉得它又符合生活,这是一特做作的事,但是你不能让你做的那么的明显。所以得找到一个特暧昧和模糊的一个距离。
对造型方面我特别喜欢目前影片呈现的样子,包括女主人公的穿着,其实你看谈到场景,谈到的是这个人如果以一个人为一个点,这个点和周围的场之间的一种关系。我觉得电影也是这样的一种表达方式,就是一个点和一个场的关系,就是人和场的关系。
导筒:包括角色的服装。
李旭:对,女主人公穿身黑色的衣服,就像一场盛大的葬礼一样。
导筒:对于影片声音设计方面你有怎样的思考?
李旭:声音上也有很大的“造型感”,其实我们用了很多音乐,就是声音我们分两个部分,一个是声效,一个是音乐。
先说音乐,音乐有的时候它和画面相比显得很突兀,这次电影路演有的观众就反映,为什么画面和音乐这么割裂或者这么突兀。但这也是我的创作初衷,就是说现在的很多电影,它也许这事不是这意思,或者我们没体会到这意思,或者是说没这么慷慨悲歌、没这么甜蜜的这种一见钟情,但是你先给来点音乐,好像往这一引,引着我们往这走。但是我给《傍晚向日葵》这部电影定的整体大的方向,声音是声音,画面是画面,不看着画面做声音。电影音乐也得参与叙事。有的电影音乐是参与氛围的,但是这部电影是音乐也参与叙事的。
声效层面,我们声音老师给我拿了很多个版本,但是一开始我们还不太同频,因为她拿了很多生活化的那种比较写实的声音放进来。比如徐曼芳安安静静在屋子里面坐着,外面很多比如说拖拉机、“清理煤气灶”之类的叫卖声,很多生活化的农村那种东西。但是我说不是,我说这个女人当她沉默寡言的时候,你必须得让她在整个影片安静下来。所以你把那些嘟嘟嘟拖拉机的声音全去掉、卖炸糕的声音全去掉,就要安静。
我跟声音老师说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更重要。暴风雨固然重要,因为有几场戏是很直面的,我不藏着掖着,包括娜老师画脸的那场戏,直接就是告诉它这个女人的纠结和恐惧是什么,会有几处是这种暴风雨的呈现。但是在宁静的时候,你必须得给我做出来一片死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因为安静的时候和不安静的时候,其实恰恰整个声效设计印证了这样的一个自尊、但是又不好跟外人说自己的内心的这种困惑,她内心面对死亡时候的一种纠结、徘徊、无奈、恐惧和这种杂乱无章的东西。
我跟所有主创们说,我觉得这部电影只干一件事,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女人面临死亡的心路历程的一部电影,带有某种心理学研究的东西。但是从纠结到影片最后一分钟变成了不纠结,还不一定能达到释怀、释然。因为病痛依然会在,死亡改变不了。
不是说你通过一部电影的发生,你就特开心特乐观、特阳光明媚,我说其实不是的。但是心态上一个微妙的变化,就是从一个纠结到变成不纠结。而不纠结体现在哪?最后那句台词“花总是要凋谢的”,以前她不会把这事摆在明处说,但是她最后说出来了。总之我觉得就代表了她已经面对死这件事已经了然了。
导筒:影片的剧组规模和拍摄周期是怎样的?
李旭:我们这电影其实是小米加步枪,拍摄周期就30天,但是我们前期准备本子的时候准备了两年左右。19年年末我从纽约回来,20年又遇到疫情,然后一直在打磨本子,这之间我们换掉了4个编剧,直到最后刘一兵和姚婉莉老师的到来。
导筒:影片的结尾是相对开放式的,这样的设计有怎样的考量?
李旭:有人认为是开放式的,我觉得其实它并不开放。有很多人问最后她去哪了,回到城市了吗?还是回到医院了?还是?
我觉得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甚至是说这部电影存在的一种可能。电影一开始第一个镜头在病房里模糊虚焦镜头,有可能这个女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这个电影其实都似乎没有发生,她似乎没有来到这个村落、她没有见到这个老头、她没有见到小孩。只不过可能死前的最后一秒钟的想象……
导筒:有哪些对您影响比较大的导演?
李旭:一个是《圣山》《圣血》《鼹鼠》电影导演叫佐杜洛夫斯基。还有大卫·林奇。然后我还喜欢库布里克,《闪灵》。后来《傍晚向日葵》这部电影拍完了以后我又补了一堆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我觉得这也是特别的。包括还有一部电影叫《寒枝雀静》,罗伊·安德森。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导演,他们的作品给我很大的帮助。
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
导筒:之后还有怎样的创作计划?
李旭:有,还会是《傍晚向日葵》这样的一个风格,但是它的好玩度会大于《傍晚向日葵》。下一部可能想来点刺激的。


傍晚向日葵(2023)

又名:Sunflower in the Dark

上映日期:2023-11-30(中国大陆) / 2023-05-05(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片长:88分钟

主演:娜仁花 李玉峰 李乐诚 牛红涛 岳亚琼 李旭 

导演:李旭 

傍晚向日葵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