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12-01

苦妓追忆录:九十年的孤獨

文/布宜諾斯

【九十年的孤独】
哥伦比亚,卡塔赫纳小城,圣-尼古拉斯公园旁的大街清清爽爽的,孩子嬉闹,鸽子落地,年轻人匆匆在走,阳光罩着裸粉色建筑,这个城市有着干净的肉感。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切的,是一双四周堆叠着皱纹的眼睛。他是个独居男人,写作为生,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九十岁生日,他仔细清洗了身体,洒了点古龙水掩盖老年体味,穿上考究的亚麻衬衫和白色棉布裤子,即将要去见一个妓院里的处女。
他是从什么时候确定自己已经老了呢?“我觉得我越来越老了”,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时,他对医生发过同样的抱怨,但当光阴给予他在世上九十年,他便再也问不出值得好奇的问题,年龄已经像屋顶上的裂痕,数量多少意味着剩下的时日有多少。他打电话给妓院老鸨罗萨•卡瓦尔加斯时,双方都是有些惊异的,一个万年单身汉,一个容貌出挑的老鸨,在他们各自肌肤紧致、昼夜寻欢作乐的年纪,也曾结下过牢不可破的友谊,如今两个人都垂垂老矣,“业务”中断几十年了,还能辨认出彼此的声音,却预料不到要说的话,“帮我找一个处女”,他这样要求。
柔软毛巾的触感让他回到12岁那年,那座夜夜笙歌的宫殿让他好奇,父亲总是蒙上他双眼带他走开,也许料到,如果被那些几乎一到夜里就不穿衣服走来走去的女人们,发现小小的光滑的他,将会发生什么。最终将他一把抱起来,穿过许多裸体女人,仰面丢上一张大床的,是个身体肥硕,所有突出部分的肉都在下垂的独眼老黑人,剩下的那只眼望着他又眯起来。从那天起,他夜里总要偷偷溜出去,掌心把几枚钱币攥出汗水,摸进那扇门,穿过那些疲惫的裸体女人,奔向老黑人卡斯托里娜油亮的后背,她蜷起睡着的姿势,和后来他刚成年时,在普拉多马尔的帕洛马雷斯•德•卡斯特罗家撞到的小女儿一模一样。小女儿名叫斯美娜•奥尔蒂斯。那天他百无聊赖地和帕洛马雷斯午饭,然后眼睁睁看着老头在椅子上仰头打起鼾来,清风拂动林梢,他烦躁地扇动巴拿马草帽,起身打算在这陌生宅邸自行找到厕所,撞开那扇门后,以背朝向他的斯美娜先侧倾整个头颅,然后坦然把整个身体转向他,薄被单滑落,她身上只有小麦色皮肤,紧致的小腹,修长的大腿,涂了香粉的耻骨,微笑的嘴唇上有个豁口,好像被上苍蹂躏过。他慌乱回到餐桌,她却跟了出来,在睡着的父亲微闭的双眼前向他求欢,穿上衣服和不穿一样美,直到她父亲醒来,满意地向这对年轻人举杯致意。
后来,被他称作德尔加蒂娜,九十岁的他要的那个处女,此时此刻正疲劳地骑着脚踏车从城市另一头赶来,她钉完了一整天的扣子,出卖完劳力,轮到出卖自己。她匆忙的骑着车,和九十岁老人擦身而过。再面对他,她已经一丝不挂躺在帐子里,成熟美好的肉体聚拢成一颗卵,任由老人用目光从头到脚抚摸。月光温柔,她全身细致美好,唯有面孔被涂了黑炭,因药物陷入深眠的眼皮偶尔轻轻跳动,他试图扳过她的肩膀,却遭到她熟睡时本能的抗议,他没有坚持什么,只是在她身边仰面躺下,他一生在这间妓院小屋睡过千千万万遍,却从没像这次一样,好好看看上面的小窗,那颤动的枝条,温柔的月亮。
他想起斯美娜,在原订要娶她回家那天,他却跑去妓女堆里寻欢作乐,留下她和她编织好的许许多多小袜子,和她对他们未来的孩子的殷殷期盼。他为自己的逃避而痛苦,他还记得斯美娜兄弟们对他的咒骂令他躲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如今,他竟然有幸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坐在轮椅里,苍老而美丽,记不起他是谁,不由得让他去揣摩,她是在报复,还是真忘了?其实忘记已经是最好的报复。他还想起达米安娜,在他家供职一辈子的保姆,年轻时,他盯着她洗衣时向后翘起的屁股不能自持,悄悄贴过去在后面占有她,从此每个月如是。如今她仍来打扫洗衣,只是不再给他做饭,身影也变得颤巍巍的,白发瘦削,已经好久没有提过她始终爱着他了。他是个成功记者,至今还撰写着长寿专栏,他拥有荣誉和尊敬,许多同行等待着贺他九十岁寿辰,还送他一只美妙的小猫,可他只想要一个处女。
再见到德尔加蒂娜,她依然睡着,脸上满满的色彩让他看不清,他打量她汗湿的身体,轻轻帮她拭干,他为她读《一千零一夜》,似乎没察觉她脸上的微笑,他一点都不想吵醒她,担心吵醒之后让她像他般屈辱、悲伤和冷漠。他发觉自己好像爱上了她,因为他开始经历和她有关的痛苦和幻想,他开始看到她和他一起承担瓢泼大雨,在他父母留下来的大宅阁楼里,帮他整理四壁书籍,在一起的愉悦令他忽略现实和幻想的界限,也让他难以承受后来那些分离,到底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爱情,这个问题让他困惑。在他想象里,她应该是二十岁的恋爱新手,四十岁的沙龙妓女,七十岁的巴比伦女王,一百岁的圣人。他一向认为,性是用来填补没有真爱的空白的东西,他整整九十年的空白,如今由沉睡而沉默的德尔加蒂娜填满,他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在他熟睡时——也是最接近死去时,德尔加蒂娜却是醒着的,微笑地看着他,观察他,嗅他的衣服,用手指触摸他的呼吸,眼睛晶晶亮——他其实还不知道,她也是爱着他的。
妓院遭遇了一场凶杀案被迫关门,德尔加蒂娜至此不见了,他发疯一样找她,追寻街上相似的背影,为城里每一场年轻女孩的车祸惴惴不安,他去了她缝纽扣的工厂,他反复老鸨罗萨套话,他不知道德尔加蒂娜只有在暗处注视着他,也在为他的焦急流泪,却不再与他相见。他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在九十岁时候,在无限接近死亡的时候,竟然爱上了一个处女,因此回忆起许多他有过的女人,又把她们写了下来。如今,她们有的病了,有的死去,活着的都很衰老和衰弱,有的记得他,有的把他忘了。

【一百年的爱情】
《苦妓回忆录》原著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晚年写下的,从川端康成名作《睡美人》处得了灵感,照搬了颇具日式风情的奇诡情节——妓院专门用服了迷药的青葱少女,提供给已经失去性能力的老人玩赏,马尔克斯为之注入大量的“爱”,而非川端康成所玩味的“欲”。当然,我们没必要深究电影里的老人样子够不够九十岁——就算有九十岁的演员,要求他出镜拍片也实在太不道德了,但是睡美人德尔加蒂娜的年纪偏差颇让人遗憾。书中的她只有14岁,尚未发育,一个小女孩的身体,在老人数次和她“熟睡接触”的过程中呈现成熟的过程,迅速的变化,恰好比对老人行将就木的身体。但考虑到拍片限度,电影中出镜的女演员看起来24岁都不止,直接是成熟美,完全削减了稚嫩与衰老反差的力量。窃以为,马尔克斯以晚年之身书写14岁少女,大概也很难和他自己当年爱上13岁的梅赛德斯,并且12年后娶了她有关,被电影“动了”的14岁,也许意味深长。
其实,我一直都想探究的是,为何马尔克斯笔下的爱情总是要以百年来计的?为此,他竟狠心让主人公先忍受九十年的孤独?最应该参照的当然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其明明取材他自己的父母亲的故事:外来的电报员小伙子爱上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饱受姑娘家人嫌弃反对,还把姑娘送出去游历躲避,不过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收到小伙子用电报传递的爱意——两人最终结合了,还生下11个孩子——本来很美满的现实,马尔克斯在小说却偏要让小伙子经历旷日持久的单恋和守候,等到姑娘变成老太,正牌丈夫死去,他心怀一生的爱情才得以上位。其实,马尔克斯想说的,并非是折磨才能证明爱,而是他作为典型的爱情至上者,信奉爱的纯粹和极致。爱是一瞬间的事,非无即有,毫无温吞暧昧犹豫,碰到了,就倾泻到底,任时间也无法动摇,碰不到,就算光明正大用性来填补空虚,也不会假借那是爱。从《霍乱》到《苦妓》,马尔克斯对“爱的纯粹”要求是在升级的,体现在现实的附加又被削减了,前者至少存在真实互动,仅仅证明爱情和青春无关,和时间无关,而后者的交流靠单方面的倾诉和幻想完成,似乎在说爱情和相处无关,甚至已经和对象无关——爱仅仅是对的时刻突然从心里迸发出来的东西,从此席卷整个人的天地。《霍乱》的弗洛伦蒂诺,见到菲尔明娜迸发了;《爱情和其他魔鬼》里面侯爵的傻儿子,二十岁时为一个疯女人迸发了;《百年孤独》的奥雷里亚诺,为九岁的蕾梅黛丝迸发;《苦妓》的老人,九十岁时为沉睡妓女迸发了,而有些人大概终其一生没有。
众所周知,出于拉美人天性热情豪放,在马式纯爱里面,最为弱化的是道德和礼教,这也是他最无敌的催眠力量——在你进入他世界那一刻,很容易就学会完全不在意那些,《百年孤独》里面反复强调的一大主题就是如何禁止乱伦,布恩迪亚们一直试图在家族里避免乱伦,而那里的堂兄弟姐妹很容易就互相吸引,同一个妓女可以满足家族几代男人的性要求。但社会地位颇高的老人也会去高调光临妓院?——其实马尔克斯本身也意识到自己的颠覆,“有一件事我是相信的,我一生是个浪漫的人,但在我们的社会里,一旦青春不再,你就被迫相信浪漫的情感是反动的、落伍的。时光流逝,我的年龄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这些情感,这些情感,是何等的原始。”——所以,他就是要告诉你,不要以为老人就不会爱,不会哭。

原載《看電影》

苦妓追忆录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2012)

又名:我的郁妓回忆录(台) / 伤妓咏 / 苦妓回忆录 / 昔年种柳 / 伤心妓女的回忆 / Memorias de mis putas tristes / 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

上映日期:2012-05-03片长:97分钟

主演:杰拉丁·卓别林 安吉拉·摩琳娜 Ángela Molina  

导演:卡尔森·亨宁 编剧:Henning Carlsen/Jean-Claude Carriè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