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菲尔德这个小城里居住着许多伊朗人。

就与他们中的一些接触交流下来的经验,大约可粗略分为三类:

一是纯粹的难民/非法移民:试图逃避国内动荡不安的局势从而来到欧洲各国找寻庇护。他们中很多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无合法签证,群居于城市边缘,大多时候为了谋求一份最基本的生计。们的诉求和其他一些在欧洲常见的来自诸如巴基斯坦、巴勒斯坦、土耳其等国家的难民并无二致。

两年前的市中心,我正在找去往大学的换乘公交,低头研究着手机地图时,余光瞥见对街疾步朝我走来两个中东面孔、穿着略显褴褛的年轻小伙。本以为是来讨烟或索求“回家车费”的那类人,没有多在意。再抬头时,他们已经一左一右出现在我身旁,占据两个“有利”身位,让我有些不自在——大庭广众下犯得着“寻衅滋事”不,难不成我看着像是“才刚下船(fresh off the boat)”的那茬?好在经过一系列带有浓重口音的双边交流,加之费力从中提取关键字后,总算了解到这两位的意图:他们来自伊朗,落地没多久,想去一个朋友那儿求介绍点活干,却对英国的公交系统摸不着头脑 (英国公交运营私有化,导致其公交系统十分混乱,各家私人公司持有不同线路,票价卖票方式又各不相同),所以寸步难行。我这个“fob”正好有科技加持(google map),便给他们指了明路。他们感激之余,还在临走前直呼“You are Jesus!”,让我受宠若惊。他们确实没有恶意,寻衅滋事是我多想了。类似问路的事还发生过两三次。

第一类伊朗人,他们大多居住在城市边缘,是大众眼中的边缘族群,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自成一派。他们谋简单生计,却也没给其他人添太多麻烦——鲜有沦落至干扒手、行骗的低端勾当。虽然没有当面质问过,但料想他们中绝大多数并不过多关心国内发生的事,动荡也好变革也罢,没有生活经济的保障都是空谈,对他们最重要的不过是离开穷困的故乡,换一片富饶的土壤,继如往常般繁衍生息。


第二类人则属于伊朗国内的精英或是中产阶层的后代。父母选择将子女送到欧美发达国家求学工作,随后也大概率永久定居于此。这其中或许有政治的考量,但也不乏只是考虑追求更好更稳定的生活环境、稳固后代的地位阶层,毕竟以伊朗目前的境况,恐怕难以支撑起当代人的精神和物质需求。再者,随着人的迭代,年轻知识分子无法复刻父辈对于“神权国度”的体验和认知,憧憬西方社会也是情理之中。

我在健身房遇到过此类比较典型的一个伊朗人——Ali,他与我是校友同样来英国留学。他成绩优异、英语流利,是个自律的肌肉男,体脂率常年维持在个位数,健身之余也有骑行和慢跑的习惯。他自信、幽默,脸上总带着异国风情般的标致迷人笑容。毕业后他在NHS(英国政府医疗机构)当IT工程师,薪资可观。他有自己的伊朗圈子,但融入英国主流文化也完全没有问题。我曾问过他是否还会回伊朗,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且仅仅是一个“No”便没有了下文。因此我们的日常话题基本上就是围绕健身运动,或是损友间喜闻乐见的打趣。他没有问过我关于中国的事,自己似乎也不愿透露更多和自己家乡相关的事,我也识趣没有追问。

缺乏彼此深入了解,这份友谊自然短暂。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他想请年假去西班牙度假,那里的沙滩和阳光对他吸引力十足。再之后,兴许是他换了家健身房,总之再没见到他。如今每每重新想到Ali,脑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景象:位于某个宜居的南欧小岛上,他正惬意地躺在一片静谧的海滩上,双臂慵懒地交叉在脑后,深黑的墨镜反射着来自烈日滚烫的金光。墨镜之下,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浪,望着浪花翻涌、戏水的人们欢欣的身影,嘴角缓缓挂起一抹熟悉的微笑。


最后其实不是专指某一类伊朗人,而是想讲个特定的人。之前冷冰冰的分类主要为了叙事方便,实则很多人难以被简单归类,他们类似于片中女主的处境——在多个身份之间来回游走,力图达成某种统一。

这位伊朗人是我理发店的老板Raz,约莫四五十岁,但看起来全无老态、打扮干练,依旧保有着年轻人的精气神——我时常唤他作“chief”或者“boss”。虽说是老板,基本上活还都得他自己揽,包括接客、理发、打扫,一直没有其他固定员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他和我碰了个拳,又给我泡了杯伊朗的甜茶,然后就很热情地与我攀谈起来,说他曾经打工的老板就是华人,待他相当不薄——是个绰号“Jackie”的东北人,得此殊荣据说是因为酷似成龙大哥。每次我去剪发,在短暂寒暄过后,我们都会津津乐道地聊起天南地北:从两国的人文艺术,到彼此的爱好,再到生活的琐碎。从中,捕捉到很多他的过往人生履历之外,也会注意到他对于自己国家的看法。不同于Ali,当然也许是因为年长的缘故,他很热衷于与我交流伊朗大大小小的事。例如,我曾与他谈及伊朗新浪潮和阿巴斯,正是他的影片让我透过银幕了解到伊朗这片土地、以及它孕育的社会和人。虽然没怎么看过这位巨匠的作品,但同为德黑兰人,他也肯定了阿巴斯的知名度,同时表明他在国内极具有争议性——其作品很多直指宗教社会矛盾和痛点,致使一批保守派指责他为了迎合欧美市场而刻意抹黑自己的国家,故于境内常年禁映。

当我们在聊某个话题时,有时在一旁的他的未婚妻也会参与进来:她谈吐随和,总是散发着温柔的亲和力。从打扮上来看,也俨然是现代女性的风貌——牛仔裤、T恤和羊毛开衫,全身上下现代着装,不见面纱和头巾的踪影。

既然提及伊朗女性则多补充几句:若是条件允许,逃离国内的性别压迫去往别国显然是更理性的选择,至少可以实现穿衣自由,也免受宗教教条制约。在街头巷尾我观察到,虽然有部分女性已经摒弃了传统服饰,但并不是所有伊朗(当然包含其他中东国家)的女性都改头换面接纳世俗的穿着。这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来过去的生活惯性难以短时间摒弃,鞭笞处罚的幻痛依旧徘徊在她们心中;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服饰都是伊斯兰革命后政策趋向保守化的产物,其中一些只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个人选择罢了——类似我们的唐装旗袍、日本的和服浴袍。但有一件事十分确凿,那就是几乎所有女性再也不会用黑布把头部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探出一双难以洞悉的眼眸了。从巴列维王朝的“去头巾化”到如今的“强制头巾”,戴了又摘摘了又戴,着装规范如同伊朗女性权利与自由的缩影,成为了政治游戏与强权控制下的头号牺牲品。

Raz也毫不介怀谈论此番敏感之事,对眼下沸沸扬扬的“头巾事件”以及伊朗政府的作为他表达了强烈的愤懑,“一切都乱套了...镇压杀死了很多人...民众应当有权利表达抗议和不满...”他眉头紧锁,短暂收起了平时的笑意。我可以感受到,他在前后语句之间总是停顿半晌,似乎是在略作思索,想把感受和见解真实地表达出来。不同于平时围绕日常琐事闲聊的氛围,无需完美的英语功底就能轻松应对,词不达意也无伤大雅,真正谈论这些严肃话题的时候,他往往会以认真的态度思忖并有意识地组织语言。

前些日子,他的姐姐重病不起无法自理,他因为顾及生意无法回去照料。那次的理发全程他似乎都有些心神出鞘,难掩悲恸之情。“真的很难过...尤其是家人身体抱恙,我还无法在她身边...我和我姐姐特别亲,从小玩到大...她人很好,你知道吗...总是有那种大姐的风范...”

最近,店里雇了个帮手,会在客人多的时候帮忙,减轻了不少Raz的负担。这是个幽默的小伙子,人少的时候他会主动和我搭话,介绍伊朗值得一去的地方、值得一试的美食。小店似乎变得热闹了不少。

不出意外,将来Raz和未婚妻也会在定居在英国生活,但我深知故土仍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割裂的一部分,家乡那边的风吹草动、任何变故都会牵绕着他的心。


我由此想到一句话,忘了出自何处,但意思大约是这样的:“我对于祖国的爱是去政治化的。”我的理解是:我爱它,并不代表我爱所有与之相伴的一切,这份热爱是可以脱离政治体制和统治集团而独立存在的,仅关乎它的历史、文化、艺术、人文,和这片土地上栖息的人们。说起来何其容易,然而对于诸多选择在海外生活的离乡者,希冀的新生活和无从搁置的旧身份如同互角的两股力量,总是如影随形——感性在左,理性在右,灵魂居中,难以安放。

有些人决意抛下过往一往无前,有些人则背着昔日的行囊施施而行。无论是否回首,故土的茉莉花香会一直萦绕并伴随他们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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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映日期:2007-05-23(戛纳电影节) / 2007-06-27(法国) / 2007-12-25(美国)

主演:未知

导演:未知编剧:玛嘉·莎塔琵 Marjane Satrapi/文森特·帕兰德 Vincent Paronna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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