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文学种类中,我最偏爱的是虚构类文学,其次是非虚构类文学中的传记作品。因为前者里包含的最大元素和看点就是“故事”,而后者又是无限接近于“故事”的,可以当成小说来欣赏、怡情的产物。要说个中缘由莫过于大部分人都保留着小小偷窥欲,比起自己的生活,更对别人的生活感兴趣;毕竟自己的生活是需要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去经营的一项强制性事业,而别人家的惊涛骇浪或是死水微澜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则萎缩成了几句话,几个标点符号的讽刺小品,读来不能说不畅快。电影和小说这两种次元的艺术形式的最大相似点都是从一个故事开始的,都逃脱不了写作这个重点。

开场白说了那么多,今天想讨论的其实是关于欧荣的《登堂入室》这部电影,而重点并不是这部电影本身,而是电影中真实与虚构、人生与小说的互文效应。人到中年江郎才尽的中学法语老师吉尔曼年轻时是个不成功的作家,他的不成功也许是被同期大家淹没了光华,又或许他的确就是没有才华,当他在一堆中学生充斥着披萨和睡觉的周记中发现了克劳德充满情节性的文章时,眼睛一亮,仿佛饥渴许久的沙漠旅人找到了淙淙泉水;克劳德描写他如何潜入朋友家中、窥探对方一家生活的故事激发了吉尔曼的极大兴趣,他急切地想知道另一户中产阶级家庭中的生活细节与矛盾发展,却没有料到自己也在一步步成为克劳德故事里的佐料。

小时候老师教我们写记叙文常常交代我们要写清楚“时间,经过,结果”,这是传统的八股文模式,万事总得有个起因和结果。乍听《登堂入室》的故事会觉得非常扯淡,甚至有些没事找事。这样的创意估计极有可能是诞生于聊天逗乐之中。我非常佩服法国人的游手好闲,并再一次赞叹他们对生活的好奇心,编故事最厉害的就是无中生有,从电影中一开始吉尔曼存在感极弱地出现在开学典礼上,我们几乎没有发现这个电影要刻意去煽动一个故事的发生,观众是隐藏在幕后的另一个偷窥者。老辣的导演欧荣处理这个变态故事的手段就像狡猾早慧的美少年克劳德记录加意淫式地创造私小说一样,可谓请君入瓮,引人入胜,引火烧身。吉尔曼不是个普通的读者,我们没有办法去参与自己阅读的故事,他却跳出自己的生活,整个人游泳起跳般地投入了别人的一波池水,企图推进这个故事的发生,并极力为它规划好的结局,这似乎有些强加自己的审美趣味。电影的法文原名叫《在屋内》,把重点放在了欧荣最擅长的在有限的空间里讲故事的本领;香港翻译成很没节操的《偷恋隔篱妈》,把重点放在了克劳德和拉法太太那段突如其来的不伦恋;我个人最钟意的却是日本的译名《危险的p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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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ot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小说、电影中情节的构想,可以说是组成一个故事的筋骨,好比一座建筑中的钢结构。我沉醉这部电影并不因为其中少年与中年美妇的畸恋看点,或者若有似无的同性桥段,而是导演把“讲故事”这个每一个电影里最神隐的主角摊到台面上,让它大放光彩,这无疑是我觉得最新颖的地方。

熟悉推理小说的朋友一定知道trick和plot这两个词。trick是指小说使用的诡计,比如你是用什么方式做了案;而plot则是整本小说的情节布局,比如作者要用正叙,倒叙,还是插叙,或者欺骗性叙述来更你讲故事。《登堂入室》的故事结构让我想起百老汇舞台上几出经典的用情节布局来欺骗观众的悬疑剧,比如《死亡陷阱》、《目击者》,观众在惊恐于上一幕的杀人事件时却在下一秒发现舞台刚才发生的只是角色们刚才排演的一场戏,演员们们如盗梦空间般走出上一层次的剧情,捡起他们在现世的真实角色。这是舞台剧常常使用的由“假”走到“真”的经典老梗。同样的例子还有伍迪艾伦在《开罗紫玫瑰》里安排的让银幕上的大众情人走出电影世界来到人间和平凡女主角相爱的故事。《登堂入室》则是完完全全从“现实”到“虚幻”的反渗透,当吉尔曼在读到拉法自杀的情节时发现恰巧他真的没来上学,观众都不由为他捏了把汗,当他通过教务秘书确认拉法只是感冒请假才松了口气。他渐渐地活到了故事里去,最好的证据就是他在和纸上的人物一起呼吸。这不能不说是这个自作聪明的猥琐小老头的咎由自取。

电影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真”和“假”之间来回转换,比起控制欲极强却缺乏能力的老师,我更同情和偏爱诞生于单亲家庭的少年克劳德。唯有这个角色是真实的。吉尔曼的每次出现身边都伴随着学生、课堂、妻子、教员同事,他不是在絮絮叨叨跟人灌输自己的想法就是敷衍身边最亲爱的人。导演应该是非常喜欢克劳德这个角色的,所以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安排给了克劳德自己真实的故事,无关他人:每天早上6点45分起床,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吃早饭。经历过狡黠冲动的克劳德后,再看到这样的镜头不免会觉得:每颗躁动不安的内心背后果然都有一摊生活的死水。但好在克劳德是知道真实世界的存在的,就像他说的,至少数学不会让我失望,结局么,你自己去编好了。

不过这部电影并不令人不适,相反观看的过程当中有看娱乐片般的欢笑也有看侦探小说般的如坐针毡。告别了上一部作品《花瓶》里大红大蓝粉色嫩黄的衣裳、花圃、复古家具,与名作《八美图》里的轻歌曼舞,《登堂入室》现实得就像是从泥土里被连根拔起,本以为是欧荣偏向写实派的严肃之作,其实还是欧荣最拿手的电影中营造舞台感,虚虚实实,真假难分。在电影的后半段,吉尔曼以吐槽姿态出现在克劳德编写的剧情里(当然也有可能正是现实),这才找回一些欧荣以往电影里的幽默感。当结尾师生二人坐在长椅上面对每一扇窗户里都在上演着不同故事的万家灯火时,这简直是太经典的欧荣式结局: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嘛。《八美图》里八个女人在得知男主人真实死情时集体屈膝面对镜头致礼,《登堂入室》的大幕也在若干个小窗口前拉上了。

老师除了告诉我们写八股文的技巧还曾经告诉过我们,那些习惯观察生活并事无巨细地记录的人写的文章叫“流水账”,但会写流水账的孩子也是日后最有可能成为作家的。有生存意志的人写的文章都是和人、物、景产生的交流;反之不开阔的人写出的东西则是不随时间流动,与自己内部发生的故事。克劳德那股子“只要我想,总有办法去介入别人的生活。”的青葱生命力不是很萌很向上么?不去评两者谁优,只能说更多选择,更多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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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姗姗来迟与我相遇的电影,如果早点观看,一定会出现在我的2013电影十佳榜单中。
特此追加殊荣。

登堂入室Dans la maison(2012)

又名:偷恋隔篱妈(港) / 在屋内 / 一家之主 / 一屋之主 / In The House

上映日期:2012-10-10(法国)片长:105分钟

主演:法布莱斯·鲁奇尼 恩斯特·吴默埃 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  

导演:弗朗索瓦·欧容 编剧:胡安·梅约加 Juan Mayorga/弗朗索瓦·欧容 François Ozon

登堂入室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