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法国“Femis一代”的代表导演,弗朗索瓦•奥宗这两年的作品,《天使》和《魔法圣婴》多少有些让人失望,没能像早期《沙之下》《游泳池》那样收获业内的广泛喝彩,票房和影响力也不如明星云集的《八美图》。所幸这一次,奥宗终于带来了久违的惊喜,六项恺撒奖提名,圣赛巴斯蒂安电影最佳影片,媒体和观众的叫好声,《登堂入室》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结构,打通了电影与文学的壁垒,把一个貌似拙劣劣的偷窥小说表现如此引人入胜。在真实和虚构之间跳舞,这是文学创作者与读者间的互动,打通“第四面墙”扑向观众的游戏,让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的参与其间,罔顾道德,难以自拔。
  
  即便《登堂入室》的剧本并非原创,但凭借空间和人物的处理技巧,电影仍比原著戏剧提升了一个台阶。影片里的中学生克罗德,文学老师吉尔曼,一个是掌握主动权的讲述者,一个是不甘只当听众的指导老师,两个年龄相差不小的男人,构成了一个非典型的“写作小组”。他们俩的目标是学生拉斐尔一家,登堂入室,鸠占鹊巢的诱惑,来自于这个中产家庭的女主人艾斯特。影片给了窥私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文学创作,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作业,克罗德把接近拉斐尔的过程描述下来,用一种连载的方式勾起老师的好奇心,逐步把他吸引到共同创作的漩涡中,无法自拔。这种窥探他人隐私的养成之路,又何尝不是小说吸引读者的魔力所在:无孔不入的监视角色的生活,潜入他们的内心,嫉妒他们的拥有,消费他们的痛苦,分享他们的幸福。“a suivre…”(未完待续) 是最常用,最屡试不爽的写作把戏,每当高潮来临,就特意来上个“且听下回分解!”弄得台下听众心如猫抓,好奇心促使他们巴不得自己来续写。年仅16岁的克罗德深谙此道,巧妙的把两页作文纸变成了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利用吉尔曼老师的读者好奇心和作家创作欲,驮着自己向目标前进。机灵到狡猾的男孩,从一开始没打算让自己呆在”被学生指导“的地位上,他的天赋、智商和想象力,足以驾驭吉尔曼这只老实的蠢驴,小施手腕就能让他无视道德,跨域操守,为自己的计划添砖加瓦。在影片和偷窥计划的演变中,吉尔曼与克罗德的地位从尊卑分明的师生,变成平等的合作者,最后沦为他笔下的玩弄对象(把感冒写成自杀)。“尊敬”是拉斐尔父亲一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吉尔曼又何尝不知自己正在放弃尊严,屈从学生,可是身怀作家梦,缺乏天赋的他,只有把完成“伟大作品”的希望寄托在克罗德身上,容忍他的狡诈和世故。这就像一个父亲,在纵容儿子挥霍天赋的表现,虚荣的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忘了在人生观和道德体系中加以约束。
  
  观察是文学创作的第一步,可这个词的另一曾含义,其实就是窥私。克洛德是主动、直接的窥私者,老师吉尔曼则是被动和间接的。如果仅仅是窥私,那最后的结局绝不会如此糟糕。问题是他们二人与被窥探者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在窥探越来越不能满足好奇心后,他们都选择了更加激进的“介入”。介入了作品中的角色,也就混淆了现实和虚构的鸿沟,无论是克洛德还是吉尔曼,在尝到满足感和占有欲的甜头后,心中的欲望也就越来越大,终有一天会跨越世俗的道德约束,反噬了自己。而克洛德与吉尔曼的不同之处在于,年轻的前者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已超越了创作,但是在野心和自负中仍然一意孤行,仗着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而年迈的后者则沉浸于早年破碎的文学梦之中,视越界的危险于不顾,彻底放弃了判断力和尊严,最后必然被家庭和社会抛弃。
  
  吉尔曼的妻子珍作为旁观者,看的更加透彻,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个故事不会是个好结果。”但吉尔曼一直在自我麻痹,满以为靠单纯的写作技巧,就能够掌控小说的发展。然而,这场入侵他人家庭的行为,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计划,而是切实去执行的举动。身为老师的吉尔曼以为自己是作者,是导演,可以置身事外的去指挥克罗德战斗,用虚构的笔法打赢这场战争。但是他错了,错在自己的平庸和不甘平庸。法国老演员法比斯•卢奇尼活灵活现的演出了这个小人物的人性弱点,当剧情没能按照他的意愿发展时,迫不及待地从幕后跳到了前台,任由聚光灯照在自己身上,最后被灼伤也在预料之中。吉尔曼至少三次主动的介入了自己参与的故事之中,让自己沦为不起眼的配角。甚至在克罗德眼中,他只不过是为达到目的的工具,地位还不如拉斐尔父子,必要时可以牺牲掉的“非虚构人物”。青年演员艾斯特•乌蒙在诠释克罗德心理活动时,嘴角常带上一丝微笑。这才是胜利者的细节,当虚构式的独白逐渐减少,让位于表面真实的场景时,克罗德成了导演的化身,用电影和文学的杂交来用游戏世人。奥宗在片中还玩弄了一个电影叙事上的技巧,有两幕戏干脆就让吉尔曼置身场景之中,像一个气急败坏的戏剧导演,对演员指手画脚。这种极具喜剧性的效果,让人联想到伍迪•艾伦的电影,奥宗也毫不掩饰自己是在向前辈致敬:片中吉尔曼夫妇去看的电影,恰巧就是艾伦的《赛末点》。
  
  在厚厚一本《长夜行》砸昏吉尔曼之前,这个平庸的中产阶级从没把自己当作塞林纳笔下穷途末路的流浪者。可他最后的确是一无所有,丢了工作和老婆,潦倒在公园的长椅上。这个人物值得同情,毕竟他除了偷试卷和苛责学生,也没干啥出格的事情,压倒他的稻草,正是对写作的小小心愿,与妻子貌合神离的关系,以及被克罗德挑逗起来的窥伺欲。家境贫寒,缺乏母爱的克罗德,原本只是个对同学好奇,心藏恋母情节的“于连”。但他在文学老师的鼓励下,逐渐产生了一种占有欲的野心,并不满足于虚构的满足,而是真的要取而代之。奥宗在影片中反复强调了这个中产家庭表面上的“幸福感”,揭开之后却发现是“看上去很美”。丈夫和妻子间暗藏着危机,克罗德的颇具心机的挑逗起到了作用,如果不是怀孕的意外降临,这对法国夫妻很有可能像另一对中产阶级,吉尔曼两口子一样分崩离析。
    
  艾曼妞•塞涅饰演的艾斯特,与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试验的珍是同一类女人,成熟优雅的她们,有过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但都不为丈夫理解认同,空虚之余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这样的女性对于16岁的男孩颇具诱惑力,克罗德的“家庭教师”身份几乎就是沿用了司汤达《红与黑》里的设置,梦想成为女主人的儿子和情人。作为一个发生在校园内外的故事,奥宗借用了许多经典文学作品,吉尔曼口中或推崇,或讽刺,其实都表达了现代人对于文学创作的探讨,以及对趋利的商业社会和虚伪的当代艺术的嘲讽。这也是奥宗首次在作品中植入大量中国元素,反应了当下法国民众对于这个新兴大国的复杂情感,卧室里的黄先生可谓神来之笔。既无法理解,又颇为向往,中国成了一个中产阶级放在嘴边的时髦符号,哪怕看不懂”上海的天空“,最后拉斐尔一家还是去了那里。除了古典小说,奥宗最大的致敬当属波兰斯基,熟悉《苦月亮》的影迷会发现,两片中的角色几乎是一一对应。二十年前的塞涅和托马斯,今天又同时出现在影片中;两个男性角色,依然是在担当叙述者和倾听者的身份,就连克罗德的父亲,也与《苦月亮》中一样,是个被妻子抛弃的瘸腿残疾人。
  
  借用一下吉尔曼的掉书袋评语“绝妙的小说,就是让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绝妙的电影同样如此。虚构,是这两种创作形态的共同之处,唯有想象力才是推动一部文学作品或一部电影推演下去的源动力。《登堂入室》巧妙地运用了电影的手法,解构和重现了写作的过程,让作者,读者,导演,观众和演员重新融为一炉。奥宗玩弄了身份的切换,完成了虚构对于现实的颠覆,把一个老师的文学梦,一个学生的情窦初开,演绎成虚构艺术的范本。
  
  Luc,2013年3月
  发表于《Elleman》

登堂入室Dans la maison(2012)

又名:偷恋隔篱妈(港) / 在屋内 / 一家之主 / 一屋之主 / In The House

上映日期:2012-10-10(法国)片长:105分钟

主演:法布莱斯·鲁奇尼 恩斯特·吴默埃 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  

导演:弗朗索瓦·欧容 编剧:胡安·梅约加 Juan Mayorga/弗朗索瓦·欧容 François Ozon

登堂入室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