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系列,基于短片的客观问题,在于影片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容量,局限较大。这种局限,首先导致了影片在线索安排上的纵向展开幅度有限,而在横向上的线索数量也必然有限。
一部长片,可以有充分的条件去实现这些,从而形成各层面表达的完整与深度——人物行为的内心逻辑扎实,带来情感的有序递进,将观众逐步带入核心人物的主观立场,达成共情。短片却没有这个条件。
由此,此前两部的《我和我的》,多采取了一种比较“巧”的方法。开场就给出标志性符号,引出核心的历史事件。这是最便捷的情绪带入方法,让观众迅速找到影片与自身原生记忆——或亲身经历的当代,或借由历史认知的现代——的契合点。
但是,它却是非常廉价的手法,观众的这种共情,其实与作品内部的表达、人物本身的情绪心理,都没有太大的关系,更多地是被自己于电影外的“既定情绪”触动。它无关于人物的微观个体,只是在已然共情的情况下、被短片中那些堆砌的情感高潮——缺少合理铺垫和导入的——进一步激发后的产物。所谓的自我感动,即是如此。在大部分短片集合里,受限于时间和空间,影片没有能力给出表达的完整性,因此才会选择上述的导入办法,走一条简单却粗糙的近路,瞬时有效,却难有回味。
然而,《我和我的父辈》,是具有打破这一桎梏条件的,父辈与子辈的亲情,构成了这个作品相对比起前两部的天然优势:感情表达方向的更统一化。而且,亲情这一内容,既是所有观众都能共感的微观情绪,又是能够升级为对国家情感的可行出发点。高度的统一化情感内容,让各部短片的表达有了一定的延续性: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亲情,从微观小家升级到对国大家的过程。
影片开场,也证明了导演们的统一思路——多个亲人握住婴儿手指的镜头连接,对应了每个短片中父/母子人物的“前戏”。
吴京的《乘风》,开场并没有急切地推出标志性的“历史事件”本身,没有在画面上马上给出能够让观众迅速进入情绪的符号化要素,而是先以一段非常日常化的生活场景为导入。这种操作思路,便体现出了本片——更准确地说,是《我和我的父辈》——的表达野心。
在一片和平的农活画面中,吴京扮演的父亲与吴磊扮演的儿子,在家庭亲子的层面上,展开了标准的父子互动——严肃古板的父亲,飞扬青春的儿子,不同年龄段下的性格冲突对比。而儿子跌落河沟时吴京不可察觉的一笑,更是进一步透露出短片的微观情感表达野心:不动用大符号,而是循序渐进,立足于人物本身。而在另一方面,父子的互动,又升级成了宏观的对国层面。二人同样效力于抗日军队,报效祖国,不同性格带来的摩擦,升到了对战争的态度上:以弹皮擦脖子开端,担心儿子鲁莽牺牲的父亲,认为父亲觉得自己怕死的儿子。
这种冲突,既是家庭父子的,也是关于民族战争的,正是本片整体想追求的主题表达效果。而父子的和解,也同样是基于微观亲情和宏观情感之混合的一段月下谈心——既是父亲对“你从小就这样”的亲情表达,又是“别死我前面”的宏观表达。可以看到的是,在细节上,影片会将日军的进攻与母亲生孩子的画面交叉剪辑,会让牺牲战士惦念自己的父亲,做足了微观情感上的戏份。
最后的升级,当然也是由亲情出发的——儿子牺牲,让父亲终于在极度压抑与隐忍中爆发,开始反击。父与子此前的亲情共感,升级到了大情感的共感——父亲为了战局而送儿子“牺牲”,儿子也自主地迎接了这种牺牲。此时,宏观层面的表达符号才终于显露:红旗举起,战士们冲锋,牺牲,吴京挑落敌将,逆光定格特写。而战斗场面,也在大段的情感铺设段落后才到来。这种安排让观众不解,但却正是影片的表达思路所致——为国的奋斗,情感基础正来源于微观的情感,来自于对珍视之人的亲情,正是它,带来了父亲和战士们英勇无敌的力量源泉。
最后的一幕,吴京抱着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小孩“乘风”,以及吴磊的闪回画面,又一次提供了这种情感的混合和升级:血缘关系上的小亲情到宏观感情的升级,随着“报国牺牲“而换来的下一代的和平,最终变化成了超越血缘的代际之情——“上一代的牺牲,是为了下一代幸福”之宏观感情。为亲人,彻底变成了为下一代,为家庭,彻底变成了为国家。
章子怡的《诗》,与吴京的段落一脉相承,但更重视作品中的技巧化表达。开场,章子怡也采取了“日常化”氛围营造的思路,但是,比起吴京更注重叙事层面的性格冲突、于画面表达限于“吴磊跃马、表现性格”的慢镜头,章子怡运用了一个长镜头,让孩子们玩耍嬉戏、上房钻洞,持续地展现了一个生活化的环境。而在叙事层面上,章子怡也同样重视,一家人吃饭时,父亲假打儿子、让章子怡消气的细节,也让亲情在微观层面上的表现氛围得到了强化。
同时,章子怡的设计,还体现在了节奏的把控之上。这也是影片前半段中,叙事层面上的情感冲突的表达核心:父亲因为实验事故而牺牲,儿子却无法了解这种为国牺牲的行为,在章子怡的告知下“父亲去远方工作了”,就此认为父母是在抛弃自己,并随后意识到真相,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基于亲情的不理解。
在吃饭的段落里,这就有了铺垫:孩子被打的原因,是由于“你们会不会被炸死”的不吉利担心。而在情感的表达上,章子怡用“诗歌”作为象征物——黄轩牺牲前给她写的爱情之诗歌,她递给儿子的亲情之诗。
而在节奏上,章子怡也巧妙地表现了这一点。在开场的长镜头中,打破日常生活氛围延续性的,正是一声爆炸的巨响。而在丈夫牺牲的时候,同样是一系列生活化的镜头,被爆炸突然打断——房屋的积沙抖落,屋内摆设微微发颤,暗示着日常生活的破碎。此外,儿子发现真相的段落里,章子怡对于“雷电”的运用,同样是技巧化的。儿子的愤怒,女儿的痛哭,母子之间的吵闹,伴随着共鸣的雷声,这种雷声强烈地象征着开局时同样轰鸣的爆炸声音,凸显出家庭悲剧的“实验原因”。
整体来看,章子怡这一段的创作野心,要更甚于吴京的第一段。她制造了两辈人之间的一个深层次矛盾,围绕“小家亲情兑现”与“报效国家兑现”的思想冲突。母亲本人在爱国之情与“爱情、亲情”间的挣扎纠结,以及在自身面临实验爆炸危机(工厂内的意外爆炸)时、哪怕子女可能面临失孤风险、依然坚定工作,引导出母亲的“舍小为大”。
而这种更复杂的冲突,也会带来子女的情感升级,完成电影主题——对父母工作与为国情感的不理解,到母亲坦白“我也可能死”、放飞代表父母工作的孔明灯后、于亲情层面的爆发,形成对于父母内心进入的大前提,并以亲情为基础,在长大后继承父母志向,实现对父母“为国牺牲“的宏观情感的延续。
最后时刻,章子怡凝望着东方红火箭的视线,与女儿升上太空身影的穿插剪辑,让时空交错,仿佛母亲注视着自己期望被女儿的实现,将子承母志的信息推到了高潮。母亲的宏观情感的载体东方火箭,与女儿宏观情感的载体神舟飞船,在太空中的相遇,则让这种时空交错中的表达,从剪辑来到了真实。这也是最出彩的一个设计。
子辈在走过父辈同等报国经历后,实现里程碑时,对于曾经达到这一点的父辈,产生了最深刻的心灵共鸣。亲情的共鸣,以一种“子承父母志”的小情感出发,就此上升到了前仆后继、代代相传的,对于祖国感情的延续。亲情层面的共感,催生出对报国情感的继承。而标题的“诗”,也就此升级——最开始是具体的诗,是亲情层面、写在纸上的父辈对子辈之诗,最后变成了象征性的、以宇航器形式出现、写在太空的报国之“诗”。
当然,这两部作品,都不算完美。可以看到,在情感的铺陈和发展上,两部作品都有些过于简单了,而在执行力上也有些机械了。吴京作品里,父与子的情感矛盾开解,只源于一次简单的谈话,而后,儿子的过早牺牲,也直接中断了理应存在的发展部表现,干脆转入了最后的“亲情进一步激发杀敌热血”的升级节点。这让父子的矛盾也好,和解也罢,都缺乏扎实的基础和细腻的质感,只是在机械地推进着环节。
而章子怡的这一段,她在情感层面设计了更多的发展阶段,让它变得更丰富、细致,但在表现上也必然面临更大的困难。她运用了很多的手法,除了上述的内容之外,还多次使用了时间线的设计——倒叙,插叙,闪回,尽可能地让人物的情感在最小的空间里得到强化。
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对丈夫牺牲段落的“倒叙”处理。章子怡没有按照时间线的顺序,平铺直叙,而是先行模糊了正面呈现。由此,观众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章子怡的情绪崩溃,而只看到了她面对子女时的尽量平静,以及对事业的投身专注。而在儿子发现真相时,章子怡才在倒叙中给出了正面的表现,这便让章子怡此前的淡然、平静,更具有了力量——在子女前基于亲情的压抑,在事业面前的按捺丧夫之痛。
而章子怡对于长征火箭发射成功环节的类似倒叙化操作(在女儿升空时才放出),也起到了主题表达的重要情感表现力——对于母亲来说,她的报国情感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下一代分享共有的,情感载体的实现,也以神州飞船的成功,才最终落地。随着章子怡跨越时空的目光、两代航天器的相会,报国之情基于亲情的代代延续,达到了高潮。
当然,我们也依然可以看到这一作品里的情感表达不足。非常明显的是,由于情感推进阶段的复杂丰富,每一阶段的表达,于叙事层面,依然呈现出了吴京段落里类似的问题。可以想见,如果时间够用,她会加入更多的叙事层面内容。例如,最“套路化“的,父母离开、不管家里,造成的具体后果,父亲牺牲后孩子缺失父爱的生活细节,强化孩子对他们的不理解。
时间空间的容量问题,显然是摆在短片导演面前的不可解局限。只有最好的导演,高度地进行资源整合,才能实现各层面结合的高完成度。吴京和章子怡,暂时并没有那样的能力,也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情感表达不够扎实的现象。而对于一部以“亲情”出发的作品来说,这显然是不可小觑的局限。
但不得不说,无论是哪一位导演,都思路明确,有一定的表达野心,立足于电影层面的具体人物的微观情感,不急于托举宏观叙事的大格局情绪。而无论是上述的《乘风》,还是以“夫妻相拥而走”做结的《诗》,都落回了人物的微观情感这一“基础”之上,再结合此前的“升级”,保持住了微观对宏观的引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章子怡,更是拿出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无论是情感层面,还是技巧层面,都表现出更胜一筹的野心。情感层面上,它与吴京的段落有所不同,不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亲情激发报效祖国之情”的升级,而是“亲情共鸣下,对于报效祖国之情的不理解到理解,从拒绝到继承”。而如上所述,在技巧上,章子怡也更加丰富,在电影语言的层面上做了更多尝试,而吴京则更集中于叙事的构建。
这部短片局限很大,当然不够完美,但却是作品中最有“含量”、值得反复观看的一部。
而让人遗憾的是,徐峥和沈腾的两部,有趣程度却有所滑落。
徐峥的这一部,同样以生活化的“儿子讲作文”段落开场。而剧情的展开,也围绕着“亲情”,并试图做出对宏观的映射。徐峥对时代变革超前的“鸭先知”,在他与儿子“装作叔侄”(暗示着挪用家财、因为儿子贬低自己“先知”的家暴,“淡化亲情”)时,始终受挫。而成功,则是在寻回亲情后——儿子为了他拍广告,不惜多次看电影、吃到撑,而妻子也对他的事业最终表达了支持。亲情的感召,让徐峥自身也有着变化——不再是假扮叔侄的诈骗,而是“送酒给父亲”,围绕两代人之间的亲情。通篇的喜剧轻松氛围,也渲染着亲情的状态:暂时淡化,但从未消失。
然而,徐峥的主题表达,却有些粗糙。他在描写亲情,但却过多地迷恋于对夫妻之爱情的强调,甚至广告成功的关键推进点,都来自于妻子对丈夫的“理解”,而儿子与父亲的亲情,只停留在前面的“拖延母亲的时间”。主题表达,在这个关键点上,有些错位了。
徐峥的思路,是让父亲尝试广告的“鸭先知”之开拓勇气,延续到片尾里、儿子设计先进建筑的身上,从而连接起两代人的精神,营造代代继承、推动社会进步的宏观表达。但是,于微观情感的层面,徐峥的重点却过于模糊,微观与宏观的衔接并没有非常润滑,而是各自为政的断裂——叠加播放的大量真实广告,试图唤起人们的时代记忆,触发自身对于自己时代中先锋人物的印象,但却失之于孤立,与父子情感关联不大,只寄托在了单薄的儿子旁白上。
这部短片,多少体现出了徐峥一贯的“产品经理”思维。他知道爱情的表现非常容易,也知道播放广告的“情怀煽动力”。但是,这让他的主题表达落入了这个系列一贯的桎梏之中,显得廉价,逻辑不够严密。
沈腾的作品,则更为简单。他设定了未来的时间点,规避了具体历史事件,这其实也能看出这部作品如前所述的一些野心。而在具体表达上,沈腾也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只是设计了一个“儿子研发的机器人,前往过去,成为过去自己父亲替代品”的故事,让儿子与父亲的科技梦想达成继承。
你不能说它没有表现亲情,但亲情对儿子科研精神的激发,却是模糊的——沈腾实事求是的严谨,或许是一个点,但最后的落脚点,却似乎更多停留在“舍身救子”的、超出机器人心理的父子本身,落到了系列一贯的“廉价煽眼泪”。并且,作品里的大量喜剧片段,停留在小品形式,与主题表达的关联性不大。这不仅是沈腾的问题,也是开心麻花团队电影的一贯缺陷。
总的来说,吴京和章子怡的两部,让作品拥有了一个相对不错的上半场,也让这个系列,产生了一些进步优化的可能性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