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我有幸被邀请去老河口一家医院参加学术交流。当地负责接待我们的同行,推荐我们在讲课结束后,前去老河口市以北的丹江口市,参观著名的南水北调工程水源源头,我们欣然前往。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工业历史辉煌的老河口城区,那里还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城区风貌,不少废弃的铁轨穿越城区而过。车辆经过时,沿着铁轨的方向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像时空隧道一样把我带回到几十年以前,让我回忆起儿时的事。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开始绕着环山公路一圈一圈往上爬,往山下望去,已然是全亚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调水源头——丹江口水库。这里北依秦岭,南临汉江,素有“秦之咽喉,楚之门户”之称,有着全国最好的水源,被誉为“亚洲天池”。南水北调中线正是从这里调水,通过人工渠输送(其间还通过隧道穿过黄河),经过一千多公里送达北京,来缓解北方缺水的问题。
当我们沿水库下游的方向往前走时,我忽然想,该不会这水会送到我爷爷以前工作过的密云水库吧。小时候曾听爷爷说,唐山大地震时期他连续几个晚上担心地睡不着觉,怕密云水库受到地震影响会威胁到北京的安全。爷爷生前一直从事地质勘探工作,还记得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每天一抬头看钟的时候,就能看见钟面上的那一行字——为地质事业奋斗终身。这句话确实是他那一代地质人的生活写照,爷爷的左侧听力是在一次爆破事故中丧失的,还有人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生命。正当我脑海里回想着这些情景时,车已行至目的地——丹江口大坝。当我一下车,看到眼前这前所未见的壮阔景象时,竟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作为从小在武汉长大的孩子,一直视长江大桥为五十年代最伟大的工程建筑,并深以为豪。没想到同一时期竟还有如此磅礴震撼且鲜为人知的壮举。就在这时,心底里对爷爷的思念突然又一次席卷而来,这全然陌生的环境,竟让我产生既敬畏又归属的感觉。当我再次仰望大坝时,它仿佛挟巨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让我既迟疑又感慨。
如果不是因为有同行的人在旁边,我当时真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和他分享我的感受。当回到武汉后,跟爸爸提起丹江口之行时,我有些胆怯地嘀咕道,我当天一直觉得爷爷好像在我身边似的,你说奇怪不?没想到爸爸听完先是一愣,后来眼眶竟有些红了,说道:“爷爷在丹江口(江陵)的那几年,正值文革政治氛围最紧张的时期,那几年也是爷爷一生中最低谷的几年。他很少回忆那些年,曾经想再回去看看,但没去成。”
算起来,爷爷在丹江口时的年龄和我现在相仿,我能理解他当时远离家人、苦闷委屈,又渴望在专业领域上有所建树的心情。爷爷的足迹曾踏遍祖国各地,但听他回忆最多的,其实是人迹罕至的戈壁滩。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和同学相约乘火车去新疆,途径大漠戈壁,回来之后跟爷爷说,戈壁滩上全是沙子石头,啥也没有,爷爷说我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直到这两年,我带着自己的孩子读边塞诗,才逐渐领悟到这句话里的含义。边塞诗中不仅有大漠孤烟直的塞外风光,也有捐躯赴国难的报国情怀,和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壮志。唐代的边塞是跃马扬鞭、建功立业的地方,尽管苦寒冷峻,但也是多少文人将士的使命和荣誉所在。爷爷那一代地质人年轻时,正值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之时,戈壁滩是他们挥洒青春热血,实现职业理想的地方,所以尽管苍凉,却是他们心中的富庶之地。
爷爷出生在河北正定,曾就读于正定一中,后考取中国地质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70年代地质大学迁校时携全家搬到武汉。他时常想念他的母亲(我的老奶奶),也常给母亲写信,有一些信件还被侄女(我的堂姑)保存下来。家里的亲戚读信时是一起怀念老奶奶,而我读信时是怀念我的爷爷。在我31岁那年回正定老家时,曾听爷爷的妹妹(我的小姑奶奶)说起一件让我非常感动的事。老奶奶对孩子们的学业全力支持,即使在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年代,老奶奶宁可卖掉种子,也要给孩子们交学费让他们读书。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晚辈里涌现出了不少学霸,有浙江大学机械系、清华大学化学系的,也有中科院物理系的,希望这样的家风永远传承下去。
我们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回忆起已故的家人,希望和他们实现生前未能完成的对话,希望让他们看到他们生前想看却未能看到的事物。更多的时候,我们被回忆激励着、鼓舞着,也被回忆温暖着、感动着。这些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人小历史总是更能让人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人性的丰富,也是留给后辈们最独特而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