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届柏林电影节正在进行,主竞赛影片《白塔之光》由张律导演,辛柏青、黄尧、田壮壮、李勤勤主演。故事发生在北京,独自生活的中年人谷文通在工作中结识了年轻摄影师欧阳文慧。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谷文通得知了自己失联四十多年的父亲的下落。在欧阳文慧的鼓励下,谷文通选择了面对自己的父亲,重拾了缺失已久的父子之情。
作为主竞赛里唯二华语长片之一,《白塔之光》的亮相引人注目。目前柏林场刊2.6,华语媒体场刊评分3.3,可以说口碑非常不错。《过春天》之后,黄尧演了《白塔之光》,入行七年的她在采访里曾说:“别起范儿。顺其自然,留有余地。”
本次抛开书本柏林记者张漫盈带来现场先锋报道,来看看她对《白塔之光》的评论。另附柏林记者会各位主创的问答实录。
美食评论员谷文通(辛柏青)失去亲人之后,通过姐夫得知了自己多年前被逐出家门的父亲曾数度返京看望他和他的母亲,父亲现在生活在北戴河的某个角落。与此同时,他与自称来自北戴河的工作伙伴欧阳文慧(黄尧)产生了联系,在欧阳的带领下,谷文通回到北戴河,重新挖掘内心被记忆尘封的往事,也追寻着自己与父亲的联系。
5岁离开父亲的谷文通对于自我的认知是模糊的,他寻找一个模糊的“父亲”的形象,也寻找北京这座城市与他的联系。对比欧阳文慧,她对于人生的态度相比于谷文通是进取的,她五岁前成长在北戴河,之后随养父母搬迁至广东,但她没有任何口音,她的过去(福利院生活)成为了一片废墟,这个过去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
两个人的过去代表了被尘封的历史—一段集体记忆(狂热的批斗史、女婴被抛弃、失去故乡)。导演讲述了一段充满“失去”的过去,在北戴河放着风筝,因为《蓝风筝》而被禁的壮爷,因可能是莫须有的流氓罪而被逐出家门的谷父,又非常隐晦地暗示了那段带着创伤的历史。
我们在初看电影时便能感受到这种克制如薄雾的哀伤,然而随着对电影的细读,我们不难发现导演对这段创伤的影射。当代中国对大多数wg后留下的创伤的描写都非常隐晦:比如借助他人之口陈述这个时期的某段经历,或者用极简短的话语概述这段创伤,极少有导演使用倒叙或回顾性的视角来组织wg时期的历史,事件被高度压缩。在这种情况下对创伤的应用本质上是寓言式的,这种集体性的哀伤被缩小为极其隐晦而清浅的个人的困境。
如何回溯和看待这段历史,如何处理这种创伤成为了中国近十年来文艺片的一个独特的概念问题。
回到主人公谷文通,他是一个极度迷茫和困顿的个体,张律导演使用了非常多他被框架禁锢的镜头:窗户、隧道、开放式厨房等等…他的职业身份也随着迷惘和信念感的缺失而不断切换:作为美食家,作为曾经的诗人,作为以租客租金过活的房东。他对于女儿的看护责任几乎完全缺失,他不懂如何作为父亲,因为他本身不了解“父亲”这个身份所承载的责任与意义,欧阳文慧经常戏称他为“父亲”,然而他既处理不好与女儿的关系,也处理不好情感的关系,他的旅程便是寻找父亲,寻找缺失,寻找“过去”。
而欧阳文慧的“过去”(福利院)已然坍塌,她要处理的问题便是如何面对一个回不去的故乡,最后,她选择了拥抱另外一个“过去”:从巴黎回到故乡的前男友。
“语言”也是本片比较重要的隐喻,在中国本土有多种方言,方言的使用往往代表某种身份象征,但随着城镇化和人口的流动,失去“方言”口音也意味着失去了某种身份和对某地的归属感。
欧阳文慧是其中之一,这种语言的连接还体现在了谷文通巴黎的诗人同学身上,人口的迁移选择越来越多,但是语言带来的身份认同远超于人的物理方位。影片的结局,张律导演引入了语音与表意的差异性特质,比如“撒浪”在韩语中代表“爱你”,在维语中代表“恶心”,一个符号的音像形象,指向不同的所指。所谓“家乡”可能对应着不同的想象。
对于欧阳文慧,她的家乡是北戴河还是广东?还是两者都不是?还是记忆里情感的拼图?等等;所谓“父亲”,他代表的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亲人,还是一种国家与民族记忆?还有许多值得讨论的点,这也许是张律导演设置的玄机。电影中相同的符号,导向了不同的心理感受,这也是电影艺术的迷人之处。
影片从始至终弥漫着迷茫与困顿的薄雾,北京冬日没有刺目的阳光,影子也稀薄而模糊,失去影子的人仿佛无法着陆。随着镜头我们游览这座城市空间,张律到导演是爱这座城市的,谷文通是迷茫的,虽然北京四四方方的路在物理上极容易辨认方向,但冬日里这座灰蒙蒙的城市需要慰藉。这个慰藉就是高耸的、“不反射光的”、洁白圣洁的白塔寺。它不只是一个地标,也是一个城市里在身份认同与困顿与创伤中挣扎的人的心灵净化之所。
电影发布会答记者问:
问:您在电影中使用了许多的镜子,是否投射了某种情感和意义?张律:我们生活的世界就一个镜像的世界。镜子里的世界,是充满反射与反光的世界…电影工作者就在反光反射的工作环境中,这样的生活现状之中。当我们试图观察一个人,透过镜子可以看到很多面对本人时看不到的东西。问:为什么选择“白塔寺”这个意象?张律:白塔寺,在北京西城区,是很特别,很突出的,北京城市的基本颜色是灰色夹杂着中性色。北京的道路方方正正,非常有规矩,很难迷路,无论在哪都可以很快找到目的地。但是内心生活能找到目的地,就没有城市规划那样好找。内心非常像迷雾。在城市规划中,有一个浑圆的,向上高耸的东西,很突兀,有着一整片白颜色反光,这在情感与精神上会带给人们安慰感。
问:欧阳文慧这个角色像是整个故事的罗盘,您可以多讲讲这个女孩吗?
张律:欧阳文慧是电影里面最进取的人物,她驱动这剧情和人物往前走,她是中心人物。但也可以说,她既是中心,也不是中心,他和谷文通一样有迷失的东西。
问:这次电影跟之前有什么区别吗?
张律:原来的电影,都是去陌生的城市、去新的空间,对主人公产生的情感的影响。这次的电影不太一样,谷文通于北京生,北京长,城市的空间伴随了他从出生到现在。他没有离开过这里,但是他的爸爸五岁离开了北京。5岁孩子成长过程中,父亲是缺失的。和完整家庭也是不太一样的,他也有迷失的东西,父亲的缺失使他对自己的阐释产生了迷失感。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爸爸,也在寻找自己和北京的关系。一个“在家乡又不在家乡”的关系,还有思念,精神生活的问题,这种关系比较让人感兴趣。
问:因笔者录音问题,暂缺
张律:城市里只要待足够长的时间,会迟钝,看到现实的东西,与空间保持一定距离时,能看到跟现实不太一样的,诗意的东西,一直在一起,对空间的人物关系的描述,想把我们的生活的本来的质感把它表现出来。
问:电影中出现了王宏伟、上官云珠,田壮壮等,你是否想召唤中国电影史中的经典形象?
张律:并没有这么想,某种传统和致敬并非有意为之,可能是冥冥中被串联起来。
问: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大多是为情节推进而设置的,您是怎样看待您作品中的男女形象的设置?
张律:里面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是社会现实的一部分,男人或女人都会承认:最温柔的部分属于女性,最坚强的部分也是女性的。男人也有他坚定的部分,但他是犹犹豫豫的,这是他对生活的观察。懦弱犹豫的出口,往往是妈妈或姐姐,即女性。至于对男性女性在什么位置上的想法并没有很刻意。男人可以像女人学习,变得坚强和温柔。
问:谷文通的“谦虚”只是一种虚构,还是中国社会的普遍现象?
张律:“过于客气”,并非中国社会的整体形态,而是一部分人,对一个人客气,代表不反感,对人不客气,会激起自己的不好的东西。谷文通这个角色客气到男女关系里那个都不做,这个很严重,情感当中,客气、愤怒、喜悦,有他的度,人与人的关系就会变得疏远。
问:无论是谷文通的初中同学,还是欧阳文慧的前男友,都居住在巴黎,巴黎有着怎样的象征意义?
张律:这只是一个说法,哪座海外城市都无所谓。现在的中国年轻人遍布世界各地,他们有一种与国内的情感的联系,这个联系其实非常紧密。电影中有一首音乐关于巴黎:《人生是一场戏剧》,他的歌手是法国人,所以选择巴黎也跟这个音乐也有关系。这首歌可以与电影中人物的生活轨迹保持一致。
问:电影中的中国音乐,以带有抒情性的文本表达了某种情感,为什么在结尾处选择了中提琴配乐?
张律:《北京欢迎你》,对方的30多年未回北京,随着歌曲的演唱,情感也会随之变化,孤儿院中演唱的《秋柳》,本来是一首成人演唱的、悲伤的歌,被孩子们唱了之后,变得非常有感染力;同理李叔同《送别》,童声唱就非常美,情感上发生的变化也是非常大的。关于片尾曲的中提琴曲与现场的拍摄有关系。田壮壮走过走廊的时候,听到了这首曲子,我们都被感染了。于是我门去敲了乐手的门,发现她在练习这曲子,它传达了当时我们在现场的感受。好像里面的男主人公,一直在想他的父亲,怎么练习着与他和解。现场的人物状态和这种“练习”是比较契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