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是什么呢?就是主角谷文通生活中一直会出现的那个地标性建筑,这意味着它是一个无影之塔。
我最开始认为导演其实是在通过强烈的氛围美学去表达一种情绪,也就是说没有影子的白塔本身就是一个意象空间,或者说核类美学空间,代表了可见却无法逃离的某个阈限空间。这正好就是谷文通所在的时代下被不断磨蚀之后的模样。
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中的一员,既没有更快的跟上时代,也没有更慢的在时代的意蕴中休憩,而是变成不得不“倒退着走路”的样子。所以不能被快速的光找到,也不能被漫漫的光照到,自然也就没有影子了。
当然也不只是谷文通这样,他的父辈和年轻的摄影师,都是如此的模样。他的父亲每天似乎在做相似的活动,和自己的孩子对话非常少,但亲情在时代的积淀下变成了被治愈创伤的药。欧阳文慧做出了更多的努力,最后却有退缩回去,重新同意了她的前男友的橄榄枝。
但我发现我错了。我看了一下导演手记,原来这本来就是当时所看到的模样:
英文片名,则更多的指向剧本本身——“无影之塔”(The Shadowless Tower)。据说,白塔没有影子。“一开始剧组很多人还不相信,以为我在诓他们,大家就在各个时间段去拍,结果都拍不到白塔的影子。”张律在采访中说,“人在没有影子的时候,会感到空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建筑学上的这种现象和人的情感也能产生关系。”
这里就让我想起另一个动画片段,那就是《中国奇谭》里的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里面的小孩子对自己的妈妈说,他看到自己身后有三个影子,觉得自己应该就是某种怪魅之物。
不管是过多的影子,还是没有影子,都是一种脱离时代之外的存在。在电影里,白塔是一个空间性的建筑,而不是一个时间性的建筑。
所以我们总是能看到在同一空间下不同人物相距交错而见——似有所见,但又所不见。
电影的最后一幕,正是谷文通在满是雪花的白天走到酒肆顶楼独坐一会儿,然后镜头一个转移,再回来,变成了他的父亲谷运来。
而中间相似的画面也有很多,比如在一片废墟大楼里欧阳文慧和谷文通相继前往而稍作停留;又或者是他与南吉在某个夜厅里翩翩起舞,然后变成了孤独者的独舞;还有他之前还在窗外听欧阳文慧教小孩子唱歌,镜头浅浅得回个头,就变成了他在听文慧给他教唱歌。
在《白塔之光》中,有一种与情感流体非常相似的文学作品,那就是诗。谷文通一开始是一个诗人,后来从他口中似乎再也不会创作诗歌了。但念诗这件事依然成为了一种情绪性的纽带,不仅他的女儿会念《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他们一群失意的中年同学们也会唱起一首看起来并不“欢乐”的《北京欢迎你》,里面填注了太多个人对时代、对社会无可奈何的情绪。
仔细看谷文通的夜生活,也是双重交错的模样,一面是踽踽一人在床边看着书本,他的床头床尾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当然不是马寅波硬要塞给儿子的那些高级严肃文学——而是某些更加私密性情感的书本;另一面,则是他会与各种不同的身边的人们酌引一杯,直到伶仃大醉。似乎生活除了麻醉自己,就只剩下在字里行间中寻找自我了。
在孤儿院里听歌的时候,出现了一首李叔同的《秋柳》,这原本是一首非常沉淀情感的歌曲,需要有经历沧桑岁月的人唱出来才有味道,没想到是被一群孩子在唱着,他们或许既不懂里面的意思,也念不出歌中比较生涩的字,而是用相似的发音完成唱曲,唱歌者当然不会是曲中人了。
就像小女儿念着那首她自己也未必熟悉的诗歌一样。也像在白塔里开房间时前台服务员捧着的那本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并不像书名那样讲述的就是恋人絮语,而是一种:无法归类的,时刻显示出自己独特性的奇特形象,这形象能神奇地与我的欲望的特殊相呼应。
同时白塔旁边的医院,据说就是顾城出生的医院,他的前妻又将在这个医院里离世。于是一切就回到最开始,原本是在阅读书中所讲述的那些诗歌所滋生的情感,没想到自己成为了诗歌变奏的字句的一个回车键。
如果说真正的缓慢流体是什么,那就是谷文通的“客气”,这份客气可以归到知觉现象学里,讨论一个人身体知觉已经被拉长了反应后生发出的迟钝感。这份迟钝感可以让自己丧失那些更加激烈而真实的情绪性反馈,但也会逐渐让自己变成某种“零余者”的存在。
别人似乎可以非常没有负担地对谷文通表达自己的情绪,同时又可以非常顺利地收回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因为谷文通无法给出应该在情感逻辑里的反馈,总之就是“对不起”“不好意思”围绕着的强烈“客气感”。
所以我们可以在电影里看到,他周遭的很多朋友都对他有所好感,并且在“迟钝”中成长并化解伤痛。就算是隔壁的失业歌手也会想要抱抱谷文通,就像欧阳文慧那样,亲吻也只是一份倾听的浮光掠影。
如果说白塔没有影子的话,那么影子就可以当做一种情感投射,只要你作为情感主体,将其泼洒在道路上,都应该是有影子的。那么谷文通或许就是白塔的另一个化身,把原本应该有的影子给抹除了。
姑且不论谷文通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性情和行为,这个“客气”到底是如何刻在骨子里,让变成一个行动上如此克制的人。
但谷文通是有一个职业身份的,那就是“美食编辑”。
似乎张律导演在144分钟的时间里,不愿意给出哪怕是1分钟,正面让观众看到谷文通所写的美食文章到底是怎样的水平,也不愿意让其他同事、朋友看到他发出来的哪怕是一篇文章。
这样的思路不仅张律导演有,刘伽茵导演也有。
在《不虚此行》里,胡歌扮演的是一位“悼词作者”,自始至终我们也都不知道这位闻善老师写的悼词水平到底怎么样,就知道他在不断与其他当事人对话的过程中流转。
往好了说,是我们更关注主角的“情感追随”,往不好了说,就是这个职业只是一个用来附着观众对角色情感基调的人设。
通看整个电影,其实观众会感觉到,谷文通是不是这个美食评论家,和这个作品都没有必然联系。即便退一万步说,不看评论这个词,只说“美食”。在《白塔之光》里也没有出现与美食强绑定的段落,也就最开始出现了蒜瓣饺子,后面就只是在小店喝了点酒,吃了点东西罢了。
但我并不是说想讲“原本应该的生活成为了悬浮状态”难以共鸣,而是想说“当真正生活被迫悬浮”。
如果是前者,我想批评的角度其实是导演对角色的职业设定并不熟悉,将一个日常生活的瞬间强行撕扯出来,放置到充满诗性空间的情感浪漫之中。
但我更愿意表述的是后者,因为其实我们的工作看起来好像细分很多,大相径庭,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都是在进行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都是在格子间里不断敲字,也都是成为生产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无论是真正的拧螺丝的工人,还是在A4上雕花的白领,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大卫·格雷伯在《狗屁工作》里专门还说了这么一段:社会中毫无意义、甚至是有害的工作占了所有工作的一半以上,它们还像病毒一样在不断增殖之中。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一直伫立在那边的白塔。
白塔看着现代性飘浮的碎片化、原子化的人们的生活就是这么被迫悬浮起来的模样,最后直到夜深人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没有影子的。
我虽然生理年龄或许与谷文通开始慢慢靠近,但我似乎很难有这么浓郁的乡愁感,我想这或许就是赛博世界带给人的一种特调吧,让人们的情绪总是能够很快在网络中成为“电子呕吐物”被发布,然后被删掉,这一过程的重复自然就不会郁结在心中,让它逐渐变成时代性症候群的怀旧了吧。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白塔之光》或许一直都在不断照在每个人的身上,非常公平,抹除影子。但有些人看到了,有些人从未注意过,而有些人知道会发生,却装作没有注意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