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与北戴河:虚无主义的多重回响
《白塔之光》是我在大银幕上看的张律导演的首部作品。笔者看之前就想到了影片走的是“作者电影立项筹拍——参加电影节竞赛——获奖产生名气——回流国内商业院线”这样一条路,可能会不那么切合非迷影群体的审美喜好和消费习惯,但看到一半发现同在一场的其余两位观众提前离场,还是不免为这个小插曲感到惋惜。
辛柏青在影片中饰演的谷文通是一名离婚独居的中年男人,工作是给自媒体写美食探店文章。在影片的剧情展开前的谷,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对待周遭的一切都客客气气,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的普通人的状态。
他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去主动反思生活的意义;他也不向外或者向内去寻求某种超越性的信仰,用来给生活一个不断进行下去的保障;他亦不曾沉迷于某种日常生活中的个人兴趣或者小确幸来给自己的精神生活一个稳固的锚点,即便他自己的工作是一名美食编辑(给读者创造相应的乐趣);他也不会沉湎于过往的生活那些缺憾和不完美的东西,执着地想要将这些空缺的部分“补完”。
当然,生活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一个已经对生活无比客气的人呢?这一点,张律导演已经给了我们明确的回答,如同影片最开始的一幕就发生在郊外的墓园里——死亡也不会是终点。
随着影片剧情的展开,谷文通失踪多年的亲生父亲的消息突然再次出现,年轻女摄影师欧阳文慧的主动闯入,家庭生活和情感生活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开始猛烈地撩拨起主角的内心。
二、过去和未来:不可逃避的伤痕与期待
关于过去。
如同尼采所言,历史和记忆对人类而言是这样一种东西,人类在历史中获得积累和经验,但过去发生的一切如同梦魇,对个体而言过去发生的一切永远不会消失,历史和记忆成为个体永远无法忘却的束缚和印记。人类永远无法像野兽一样活着,对野兽来说,今日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跟昨天的那一滴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都升起落下的太阳就仅仅只是一颗遥远的恒星而已。但这些,拥有记忆和历史的人类无法做到。
对谷文通来说同样如此,消失四十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小时候去过的北戴河海滩,父亲带着自己放过的风筝,父亲当年被逐出家门的真相,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像黑洞一样将他牢牢地吸引住了。女儿成长过程中前妻的失位和自己儿时父亲的消失产生了一种巧妙的互文结构,处在连接这三代人的中间节点的谷文通一边竭尽所能地去维护女儿的天性和纯真,一边又小心翼翼切不可自拔地去探寻有关父亲消失的真相。张律导演同时也在这个结构里纯熟地运用了很多视听上的技巧,比如说让主角的梦境和现实没有明显的进出点来强化父子之间情感的张力,让女儿念课文的声音提前插入到田壮壮饰演的老谷的画面中来形成复调式的呈现。这些都加强了在过去这一条家庭生活线上的情感张力和艺术效果,笔者也很喜欢影片表现北戴河场景的色调和最终展现出来的静水流深的风格。
对谷文通而言,过去以复杂的面目再次找到这个已经告别了童年和青年的中年人时,在皮肤深处已经渗透到肌肉和骨骼里的伤痕,依然能够激醒他,让这个人物引出大银幕前的观众的共鸣和思考。
关于未来。
影片里谷文通和欧阳文慧经历了都市男女之间诸多常见的暧昧空间:路边小店,咖啡馆,旅馆,路灯下不算明亮的小巷,夜晚的人行道......但谷文通之于文慧而言就像一碗卤煮,文慧会去拍它,会去发现卤煮的“魅力时刻”,但就是不会去真正地去吃一碗卤煮。男女之间若即若离又暧昧不明的情愫,会害怕被旅馆的监视器拍到,会害怕被前台的服务生用有色眼镜看待,会假装成父女故意让街边下期的大爷们误会,会隐秘地嫉妒那个远在巴黎的青梅竹马前男友,甚至是接近与前男友有过合租经历的好友来产生报复的快感。
张律导演有趣的安排在于让二者产生多重的错位和误认。文慧以为谷文通想去北戴河是为了自己(其实是去找有关父亲的线索),这个中年男人对她蹩脚的试探和老套的开场白也不是只会对她而说。谷文通以为文慧靠近自己是因为爱慕,但实际上又他又在文慧心中的形象又掺杂了许多作为父亲的和情人的替代品的因素。
接着导演进一步戳破了这种“白日梦”话的现实。文慧因为前男友的归来和大胆直接的告白离开了这段暧昧的关系,前妻即便身患绝症也依然不愿意承认和谷文通之间曾经有过温情的过去,看望的结果是没有任何暖意的诀别,甚至是中学时有过暗恋和好感的同班女生,也借着曾经同学的自杀来直接了当的讽刺主角的“客气”。
在被戳破了白日梦的现实里,谷文通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不得不再次追问和拷打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对感情的期待。当他再次回到白塔下的那条小巷,观众和他一起感受到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没有人可以逃避生命的期待,也没有任何稳妥客气的方式能让人放弃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延伸来说,人类能做的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办法能让生活的拷问停止。
在这个意义上,过去和未来同时逼迫着谷文通,也逼迫着作为观众的我们在此刻行动。
三、白塔之光
天底下会有什么东西是没有影子的呢,笔者认为张律导演在影片的剧情表达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被光所照射的东西,自然就没有影子。
主角谷文通曾经以为自己和白塔一样没有影子,但是生活的光芒一旦照射到他身上,个体在生活中无法看清也无法澄澈的背面,就落下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