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1-11

白塔之光:客气与谈情


《白塔之光》里的所有故事,核心都在寻根——在生活的这片空间、踏着的这片土地的里,寻找自己脉络的根源。构筑于其上的故事,因为这个核心而得以维持。
白塔光芒下,人没有影子,猫却有。有没有影子不妨碍人活动,可人却偏要好奇影子在哪儿,寻找影子在哪儿。“失去父亲”的谷文通不知不觉中靠近父亲,北戴河的孤儿欧阳文慧不知不觉地寻找父亲;他们靠近的、寻找的,不是父亲,而是一种感觉,一份能让自己安稳的根源。
影子或者在西藏,或者在北戴河,或者在巴黎。但就是不在北京。生活在北京的人,影子却不在北京,可笑。我不喜欢这个核心主题,不喜欢片里的这种表达,所以我不去写它。我爱北花儿姑娘,所以我就写她,就写谈情故事。这一场只是谷文通和欧阳文慧两个人的故事,因为只有他俩在寻根。

初春时分,老谷一家人去拜祭母亲。

三鞠躬过后,姐姐谷文慧一句“妈,拜也拜过了,我们就回去了啊”,拜完就走,干净利落。

面对其他人的疑惑,她的第二句也同样干脆得很:妈就不喜欢磨叽,活着孝顺才是真孝顺。

道理如此,可真这般做,难免有些过分直接。

所以,谷文慧的丈夫李军这么跟小舅子吐槽:赶车俩小时,拜祭十分钟。先前在墓前最为不舍的小舅子谷文通对此不发一语。

一个干脆的开场白。

干脆,在很多时候就是不客气。

客气

客气么,北京人爱用“您”。片里,年轻姑娘欧阳文慧就对谷文通说了:喝杯酒,就从“您”变成了“你”,再到问是哪里人。当时这话是表关系递进的意思,但“您”不离口,老北京谷文通的客气可见一斑。

客气是热情,温和,亲近,亦是清淡,平和,生疏。请人帮忙,得用“劳烦您了”,让家人帮忙,这么讲就别扭了。不过,以老北京的习惯,跟家人说“谢您了”,也是不算少见的、真情实意的感谢,可以一般人的习惯,感情最怕就是客气。而一般人的范畴,自然也包括北京人。

对于自己离异的原因,谷文通也直说:我和她都太客气了,客气到都不太好意思做那个。——做哪个?不言而喻;可做哪个?毕业于中文系的谷文通,自有文人的矜持。矜持是不出之语,是某种回避,某种礼貌,某种客气;对自己的,对对方的。

谷文通这段叙述,是跟欧阳文慧说的。恰好,这个“那个”,欧阳也说过。

去民宿开房时,她主动、礼貌地问谷文通,我可以亲你吗,然后轻轻、温柔地贴上了他的嘴唇。事先已吃了口香糖的谷文通并不言语。不言语便是客气。不言语便是默认。不言语便是等别人主动。不言语便是自己不主动,不拒绝。亲完之后,躺到床上的欧阳笑着挑明谷文通的贴心,叫他过床边来,然后说了这句:我不想干那事儿,你不介意吧。

那事儿是哪事儿?谷文通反问,不想干哪事儿?本要坐到床边的他,最后靠着床脚坐下。走过去之前,他有些发愣,坐下来时,又有些发愣。他也未必想干那个。但未必想干,和决不想干并不一样。决不,便没有了任何余地,而谈情最要的就是余地,情意的余地,肉欲的余地。

这一段很好。

如要用一句当下的话来说,那就是:你房都开好了,然后告诉我不想做爱?那是想做AI吗?

用合乎事理的思路去讲,那就是:既然只想聊天、毫无爱意,那酒馆夜景、阳台美景,乃至于谷文通那似医院的四面白墙的家,都是合适的地方——是偏要花这一份钱、讲这一份情调吗?

这就是客气当中不客气的地方。“不介意吧”看似客气,实则毫不客气,只是不客气话里找补的一份客气。

靠坐在床脚的谷文通还是客客气气的。这时候的客气,有谈情的味道。但谈情不需要客气。

他们为什么要去开房呢?——他们本来便不是决定去开房的。本来的决定是没有决定,是所谓“去了你就知道了”。欧阳文慧灵机一动,带着谷文通到了她印象中的那个有意思的地方——那个别致的、别院一般的处所。

谈情需要主动。灵机一动就是主动。进了门,谷文通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别院和民宿,也许内置亭台楼阁、内里别有洞天,但再怎么风格别致,都还是有客房的。服务员一句“两位是要住房吗”,恰到好处地点破一份情愫、一份尴尬。于是心照与心慌便同时出现了。

欧阳文慧打算去看那间带着窗户、能看到白塔的阁楼,谷文通忽然跟她说,你自己去看吧,我都行。都行就是随你,就是默认,就是等她主动。女孩子邀开房这种事,一位男性,不论是热切还是冷淡,是答应还是拒绝,都容易显得出格,失却优雅。优雅对外,是维持身份,对内么,就是留有余地,进退皆可。

这就是对自己客气了。这也是欧阳文慧说的,谷文通的不油腻。不油腻不必非要少言寡语,但少言寡语、清清淡淡,从饮食上来说,自然不可能油腻。

但这哥们,转眼就和女孩子聊上了——这是欧阳没上几步,悄然回头所见。但这哥们,倒未必是和那位女孩儿真聊,而是先前未散的那份尴尬恰好又叠上了一份:他拿了服务台上那本《恋人絮语》,正要翻页,却发现书的主人是那位服务员女孩。

《恋人絮语》未必讲少女心事,就好像开一间房,未必想干那事。便是在别时、别事、别处,这一番客气闲聊也很难有故事;在此时,此事,此处,更是决然无有其他。——被年轻女孩儿不出一语道破的彼此情愫,被年轻女孩儿带来开房的紧张局促,勉强按下,如何按下?

动念

对谷文通来说,欧阳最好的一点,就是不客气,第二点,是欧阳文慧是欧阳文慧。

欧阳登场的第一个画面,是她蹦蹦跳跳走向胖子卤煮店,在窗后悄悄拍下正在吃面的谷文通。年轻人的活泼,灵动,俏皮,就此自然流露。

与年轻人相对的,自然是不年轻的人。北京中年谷文通就不年轻。中年人和年轻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这条鸿沟是气质上的,譬如暮气沉沉和朝气蓬勃。朝气蓬勃谁不喜欢呢?不再年轻,才眷恋年轻,羡慕年轻。谷文通看着欧阳搁桌上的小彩帽,脑中浮现一个奇特的念头,于是他拿起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似乎企图透过这顶帽子,感受年轻人的世界。

这个动作并不客气。但正是这点不客气,才正好表明其动念的简单纯粹。在里面忙活着的欧阳文慧,灵机闪动,心血来潮,拍下了这一幕,发出了一条信息:谷老师,第三次合作,你不想请我喝一杯吗?

这句就是所有,是牵动一切大念头的小念头。没有这句,帽子只是帽子,欧阳文慧只是北花儿姑娘。

客气的人,最好就是遇上不客气的人,用时下的话来说,这叫互补。

谷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而欧阳姑娘才二十五。年龄当然不是问题,但通常地,年龄会是问题,比如一番来去,一老一少,难免有人疑惑,这也叫互补吗?

所以谷文通问向欧阳:你觉得我怎么样?这是一番灵机一动的不客气。恰和欧阳文慧的灵机一动相对应。只不过,谷文通的灵机,在时间上起得要更早。欧阳文慧读到了不确定是否该读到的信息,所以她反问:你什么意思?——瞧,又对上了。谷文通补话: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

谷文通的确没有那个意思。他的意思应当是:在你们年轻人看来,我这个中年人,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寻找定位、寻找认同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要这般寻找,因为他,是个失意的中年人。

失意

美食专栏作家谷文通,人见他清冷潇洒,初中同学佩服他“孤独美食家,且还一直没离婚”,他见自己失意潦倒。

跟最是要好的一群同学,自己离婚的事情,也还是在离婚两年过后的同学聚会上才坦白。潇洒吗?并不潇洒。

生得一个乖女儿,却让她寄宿在姐姐家、由姐姐去带,尽管这位父亲也有出力,可出入皆独身,何其潇洒啊。

谷文通的失意到底为何,不好讲,总和他清冷的性子脱不了关系。

他清冷至于古怪的性子又缘起为何?影片里讲了一段父亲往事,放了许多父子同心,藏了千丝万缕根源。这部片的核心在于寻根,但做得不好,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说寻根。不要寻根。所以你是哪里人也好,白塔和人的影子在或留在北戴河也罢,都无须去讲。

中年人的痛苦,在于无常和无成。然后失意。中文系毕业的人,一个谷文通,说早就不写诗了;一个老穆,说写个屁写。然后呢,大家似乎也没有干成别的。

同学聚会,其中一位伏桌痛哭,哀伤感慨:结了四次、离了四次,我是离婚专业户啊?——这句话在娱乐圈恰逢某两位离婚的这段时间里,实在可谓绝妙联动。尽管某两位不会喜欢这种联动。

一句“单身的喝一个”,场上六人有五个举杯,场面自然是洒脱的。离了三次也要结第四次婚,爱意自然是够的。这第四回离婚,一个大男人哭得悲惨戚,用情自然是深的。失意吗?太失意了,每一次离婚都失意,每一回单身都失意,哪怕在这四九城里事业有成,是有钱的主儿、大房地产商,此时此刻也是个失意中年人。

北京地儿这群人,写诗也好,不写诗也罢,有梦想也好,没有梦想也罢,闯了大事业也好,混着过生活也罢,总有某一刻、许多时刻是失意的。

远走巴黎、期待衣锦还乡的老穆,同样失意。“期待”是客气的话,不客气地讲,就是幻想。人已到中年,什么是期待、什么是幻想,早分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正因为不能讲“幻想”——那太残酷——所以才说期待。

有句话叫“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又有句话叫“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他们忆峥嵘往昔,唱《北京欢迎你》。他们在唱歌,唱的却不是歌,如同去喝酒喝的不是酒一样。往昔峥嵘岁月稠,可如今呢?故乡不会离你而去,可人却会离故乡而去。——正对应着片里说的,“三十年过去,不是你不认识北京,是北京不认识你了。”

北京不认识不打紧,要紧的是不敢回去啊。不回去,便不用考虑怯不怯的问题了。

数日之后,初中女同学青儿罕见地打电话给谷文通,叫他出来。

开门见另一座山。

“老穆有跟你说过我和他的事么?在去法国之前,他把我给办了。”二十年后说出这句话,还是心中带恨。恨是爱的恨,爱得越深,恨得越深。

谷文通问青儿,那你怎么不找他。找是过去,是去说;二十年后功成名就,天下哪里都可去得。问题在于,凭什么我要去?——青儿哼了一声,冷冷地回了一句:怂人一个,还指望我找他。然后,她又冷冷地告知此行来意:老穆自杀了。

开门见山。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的?有什么话不能进屋里说的?是电话不够好用么,是孤男寡女不方便么。青儿说孤男寡女,可老同学怕孤男寡女么。她推着自行车过去找谷文通,初春的天还报着雪,暖和么。

聚会那天晚上,视频通话中,谷文通说给老穆高歌一曲《北京欢迎你》。那边是老穆,这边远处是谷文通,跟前是青儿。到“久别重逢格别欢喜”一句时,青儿痛哭。久别重逢?格外欢喜?镜头前的她放声痛哭,镜头后的她——这么多年来,这么好一人,还是一个人。

她骑着自行车走了,很坦然,似无哀伤。谷文通这个老穆最好的朋友却哀伤了。

人到中年,不能衣锦还乡,苦闷无处诉。不能衣锦还乡,便不回来,哪怕在异国他乡喝着在北京地儿都不好找的老酒,也不回来。不是不愿回,是不敢回。当时青年意气挥斥方遒,到了中年,把栏杆拍遍,即便有人会登临意,可这就压根不是诉苦、会意的事。也不是拍栏杆的事。

回不去北京不要紧,见不得佳人不要紧。只要北京是好的、佳人是好的,那一切都好。最怕的就是北京不好、佳人不好。那样三十年前还不算多好的北京就成了她最好的一面。因为她已没有更好的一面。

所以老穆自杀了。在聚会视频通话唱了《北京欢迎你》之后,在看到青儿悲苦痛哭之后。国破山河在。如若此心是国,幻想破灭,心灵破碎,满目疮痍,什么还在?

中年人,若事业无成,再家庭无成、感情无成,那就真是一事无成,失意至极了。

可人生于世,有人写个屁诗,有人家庭破裂,有人为情痛哀。这便是说,事业强求不来,家庭强求不来,感情也强求不来。潇洒么?失意啊。

谈情

失意的谷文通没有想过会谈情。只不过,喝了酒或将要喝酒,事情就会起变化,就不好说了。倘若用他的话来讲——从灵魂深处深挖一下,真的没有吗?

欧阳文慧的小名是北花儿。微信名也是北花儿。北花儿是北戴河的花儿。花自飘零水自流,无论是何处的花儿,总归是会落地的。

酒到半程,谷文通忽地抛出这么一句:可以问一下你的真名儿吗?北花儿姑娘笑了起来:喝杯酒,就从您变成你了。是的,只需要喝杯酒。当然又不只在一杯酒。但恰好就在这杯酒中。于是他们就都不互称“您”了,自此之后都变成了“你”。

当欧阳文慧说出自己名字时,谷文通脱口而出:姐姐。她十分不解于何谓“姐姐”。他说有姐姐的味儿。当然,姐姐的味儿不只在名字上,欧阳文慧、谷文慧,都是主动、干脆的人。乃至于谷家两姐弟的母亲,也是一个干脆的人——在他们父亲涉嫌在公交上猥亵妇女、犯下流氓罪之时,他们母亲就把丈夫扫地出门。深爱父亲的两姐弟,就此深恨父亲。

姐姐的味儿也好,和姐姐同名也罢,都是外相、表象。尽管对这部片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重信息;可对于谷文通而言,欧阳文慧是欧阳文慧,这才最重要。

谷文通说过,自己的几段恋爱经历,都结束于客气中。几段风流,一贯客气。英俊潇洒的谷老师不缺恋爱,可清清冷冷的老谷,也只能谈恋爱。

不过谈恋爱和谈恋爱不同。不同当然在于遇见的人不同。

欧阳猜到了谷文通是离异的。这不难猜。但关键在于这不算猜。有心求得的解,自然不叫猜出来的答案。谷文通心里玲珑剔透,欧阳文慧何尝不是。谈情最有意思的就在于此。

她叫他伸出脚来,他不明所以,却也照做,露出他穿着的那老北京布鞋。女孩儿笑道一声果然,拍下一张照片。果然什么?她说三回合作,三回都是穿这双鞋。于是隔天老谷穿了一身休闲着装,换了一双年轻小白鞋。

半夜压马路、日间骑单车,欧阳文慧都是主动的一个,如此谷文通便自然而然地、乐意地做被动那一个。主动和被动,是两人的性格使然,但并不仅是如此。所谓“一字记之曰心”,谈情最要紧用心。比如吃口香糖和挑明吃口香糖;比如欧阳梦见了谷文通几回,回回都说给他听。吃和梦是酝酿情意,挑明是调情。

于是最漂亮一句就出来了:你怎么老梦见我呀?——就是我犯贱呗,白天多跟人家见几次面,晚上他就入梦了。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但若只是用心,却也只能是谈情,不见得能必然地成好事。

不客气

成不了好事,便各自无言,各道安好,各散东西。所以最后告别也在不言中。

这是片里欧阳文慧第一回穿裙子压马路,宽松的,不显身段的。穿的是裙子,但谈的却没有丝毫绮意。

欧阳忽然提起往事,提起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提起那曾在法国与咖啡店女老板南吉为同住室友、劈腿了别人的前男友。她讲,他被人甩了,哭得稀里哗啦的,要找我接盘,说必须得接。她对谷文通讲,他是孤儿,孤儿你懂吗?

懂和懂,不是同一回事。她问的是懂孤儿的往日经历吗,问的是懂孤儿的竹马陪伴吗。此时此刻,要说懂,就太不客气了,要说别的——要谈情——也太不客气了。不客气要先于不合适。

看到这段时,我想起了另一段:“你与你家夫人的事情,这时候来与我说,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就是不恰当啊。可狠就狠在这种不恰当啊。这一番相会、这一段故事,就是为了这一出不恰当而包的饺子。

听到劈腿前男友无耻求复合,听着欧阳文慧自嘲接盘侠,谷文通放下飘忽的筷子,目光从对座的面容移到手中摇晃的酒杯,藏了一份欲言,问了一句本心:你怎么想?欧阳文慧洒然道:我答应他了。答应不见得是答应,但客气只能客气。此时此刻,要说些别的,就太不客气了——不客气要让位于不合适。

玲珑剔透的人若干一件傻事,那事情在她看来,便必定不傻。大家都不是傻子,大家都不想把话说穿,大家都为彼此更为自己保留一份客气的体面,那大家,就不必谈了。

客气便是沉默,便是默认,便是不主动,可故事至此,也再无别人的主动。故事至此,客气至此,不主动至此,便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不是无话可说,正是无话可说。话与话不是同一回事。

但如果要说话呢?——如果要说话,那就没有客气,必须肆意。

比如此时此刻。

这顿复杂的晚饭,北花儿姑娘留了好些话口,比如“必须接”,比如“再喝下去我会哭”,比如“你在一朵野花前站了大半天”。为什么必须,为什么会哭,为什么站大半天。说出来的话,是找出来的道理。道理是不需要特地去找的,但道理竟然也要特地去找,正如欧阳文慧从来就是不客气的,可此时此刻她竟然把话藏住了。这道理就出来了。

比如先前某时某刻。

先前两人路过象棋摊,围观下棋的欧阳文慧,忽然向外人挑明这是我爸。这一出胡闹又瞎扯,可这一出恰恰不太胡闹、不太瞎扯。听得这话,谷文通挑了挑眉,却并没有反驳,切中欧阳命脉的那种反驳。放别种郎情妾意的处境,这大约可算调情,可于当时只有大煞风景。——倘若他反驳了呢?事情正好就是没有这个倘若。

谷文通也不是都那么克制。在“必须接”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地断了句“这个时候需要冷静”。但问题就出在他不够放肆,事情就差在这话只有一句。欧阳文慧回的那句“冷静个屁”,恰好切中了当天早上老同学青儿说的“怂人一个”。

是啊,怂人一个。煞风景,灭情调,大家都吃定了彼此,那就互相吃掉吧,吃掉肉体与魂灵。

“大家”是有特指的。

欧阳文慧曾问过谷文通,他与南吉是怎么认识的;在当时这是一份试探,清冷的谷文通口中说了一份客气的话。在大家告别、欧阳文慧看不到的以后某时,谷文通约南吉,吃一场优雅的西餐,解一番不客气的故事。

这也是片中谷文通唯一一处真正的不客气。

他嘴上说的是“能不能问一个不礼貌的问题”,言语却直截了当——你和她前男友上过床吗?

不是那个,不是那事儿,是上床。

没有铺垫,没有烟幕弹,是直问。

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刺,每一颗音都藏着气;完全无视了南吉先前轻笑的“你这么礼貌的人,就不能礼貌地问吗”,完全抛却了他自己一贯维持的客气。

如此直接、如此直白,便无情可谈了。

大快朵颐的南吉瞬间苍白黯淡,轻声回答:差一点。

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差一点就是差很多。之前三人阳台喝咖啡时,南吉与欧阳“你们两父女”、“你是我妈”的机锋语,尽入空处,都是输家——三人都是输家。机锋在于争,又不在于争;不是所谓两人相争,而是透过争,放出一份不客气——谈情最不需要客气的那份不客气。

温温和和客客气气的谷文通,就此冷然递出了全片最狠的一手。端坐的谷文通举杯待饮望向窗外。离场的南吉举手轻拭眼角清泪。

这一刻双方易位,只是一方已然不在。

南吉也是一个客气之人。阳台上欧阳文慧向谷文通问出“你和前妻是因为什么而离婚的”时,她起身给欧阳倒杯咖啡,轻巧地避过这一场。客气就是不探听,探听了,自然就不客气了。问题只是出在,谷文通的这份不客气并不是要谈情。

南吉也是一个聪明之人。这话一出来,她就知道是绝话了,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腾挪。谷文通尽管“不是那个意思”,可这话之于南吉,最是诛心。她的告别也很体面:先前说我的祖上参与过白塔寺的建造,这是真的。

三个人都很客气,相同又不同的客气。所以三个人都是输家。

欧阳文慧第一回的梦里,谷文通在和一个女的跳着舞。如若没有谷文通的这一份不客气,这个梦将在西餐厅旁的舞厅里化成现实;但此时此地,只有谷文通一人独舞。


白塔之光(2023)

又名:The Shadowless Tower / Der schattenlose Turm

上映日期:2023-10-27(中国大陆) / 2023-02-18(柏林国际电影节) / 2023-04-24(北京国际电影节)片长:144分钟

主演:辛柏青 黄尧 田壮壮 南吉 李勤勤 王宏伟 王奕雯 刘丹  

导演:张律 

白塔之光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