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1-04

白塔之光:徒劳的寻找


744年前,一位尼泊尔匠人从西藏来到元朝时称为大都的北京,主持设计建造了一座形如宝瓶的白塔,用来存放佛祖舍利。在明清,白塔是一个坐标,很多人看见了白塔就知道自己接近了北京。

如今的白塔寺是北京城区现存唯一的元代建筑,它像一道穿越历史的光融入了北京的城市肌理,渗透进本地人和异乡人的生活深处。“无影白塔塔无影”的传说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投影在那些失落的人心上,让人生的种种谜题都看起来无解。《白塔之光》的英文名是“The Shadowless Tower”,为什么有光?为什么无影?有些答案,必须亲自去寻找。

01/城市中疏离的异乡人

《白塔之光》的主人公谷文通自小就和家人生活在白塔寺附近的胡同里,是地道的北京土著,年轻时写诗,人到中年,做起了美食自媒体人,聊以糊口。他一个人住在胡同里的老房子,把另一个房间租给北漂。离婚后,他名义上独自抚养女儿,实则全靠姐姐姐夫支持。

由于专栏上的合作,他结识了摄影师欧阳文慧。她二十多岁,小时候从北戴河的孤儿院被一个广东家庭收养,古灵精怪,横冲直撞,却隐忍着伤痛。

在欧阳文慧的带领下,他们两人穿梭在西城的精酿酒吧、咖啡馆、卤煮店和主题民宿里,在胡同里行走、游荡、拍照、聊天,絮絮叨叨着自己的过往人生。

谷文通心中,一直有一个解不开也不愿面对的心结:在他十岁那年,向来对他特别好的父亲在一起公交车猥亵案中被指控,父亲因为醉酒陷入龃龉,案件并未查明就被判了劳改一年。母亲和父亲离婚,自此断绝了往来。

故事真正的发展从姐夫给了谷文通一张字条开始,字条上写着父亲现在的住址和电话。姐夫告诉谷文通,父亲每年会在姐弟俩生日那天来北京两次,远远看一眼就走。他从不搭乘任何交通工具,骑自行车来,骑自行车走。

要不要去见父亲?该如何面对父亲?该如何处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谷文通一片茫然。

谷文通给人的印象是温文尔雅、不油腻的,他把“不好意思”挂在嘴边,谨慎地递出那些他怕引起误会的问题,欧阳文慧嘲笑他的老派保守,也因此感到安全。

欧阳文慧问他为什么离婚,他说因为自己“太客气了”,因为太客气,后来和妻子“连那个都不做了”,也因为太客气了,他没有发现妻子先出轨了,所以在离婚时净身出户。客气是一个人出于尊重和关照希望另一个人舒适的礼仪,但客气的反面是距离,对别人太客气了就会疏远,对自己太客气了就会孤独。

因为父亲的缘故,谷文通内心的很大一部分被压抑或是刻意掩盖了,不论是对卤煮店的老板、副食店店主、隔壁租客,他都能恰到好处地交流,看起来那么无可挑剔,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习以为常的应对成了一种和真实的自己渐行渐远的武装。

不是说他本心并非这样热情、有礼,而是因为他从小习惯了拒绝面对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渴求、真实的伤痛。身为儿子的怨怼、身为父亲的担当、身为丈夫的责任,还有一个男人欲望,他都采取一种表面和谐的方式去处理。他用客气围着自己筑起高墙,封锁了交流生命体验的通道,也封锁了内心世界。他的生活就像是日复一日地围着白塔转圈圈,走不出这个迷宫般的皇城。四十好几,大梦一场,他的人生既不成长也不倒退,从未开始,也没有结束。

同学聚会上,大家醉醺醺地喝着闹着,除了中年危机,彼此再没有相似性,当他们和在巴黎漂泊三十多年的同学老穆视频通话,胡乱唱起《北京欢迎你》时,所有人都显得“不那么北京”了。而最后,这个从未真正出现在场景中的老穆自杀,也成为导演张律为异乡人在孤独尽头写下的谶语。

北京欢迎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北京漂泊着。“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每个在城市里经历过失去的人都活得像是浮萍野草,习惯了掌握距离之后,再也召唤不来对另一个人的亲密。

02/寻父其实是寻找自我

寻找父亲是谷文通此时唯一可以跳出死循环的钥匙,寻找父亲就是找到家庭的完整性,找到某部分失去的自我。这和欧阳文慧想要回到北戴河的孤儿院,几乎是同样的意义。

然而,等待他们两个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对于谷文通来说,他的寻找大致可以概括为两次前往和一次跳舞。

第一次来北戴河,他偷偷摸摸地跟着骑自行车的父亲来到海边,看到父亲放风筝,然后一个人又回到父亲的家,四处观察,抽了几根烟就走了,第二次,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和父亲淡淡地说了两句话,然后跟着DVD画面,跳起了交谊舞。

父子的房间像是不同空间里的同一间房,有着极强的相似性:一间狭小的房间,几件简单的家具,单人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自己和孩子的照片,还一样摆着一株平安树。干净整齐,缺少温度。

谷文通第一次来父亲家,坐在床头柜旁边的椅子,按着相框一把扣了下去,连抽了好几根烟。从海边回家的父亲得知儿子悄悄来过,买了儿子爱抽的中南海,放在了烟缸的旁边。

第二次来父亲家,谷文通蜷缩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在梦里,他像审犯人一样逼父亲交代问题,质问他灵魂深处有没有罪恶的欲望。儿子每一句声色俱厉的逼问,父亲每一次消沉无奈的回答,都令观众感到撕心裂肺。这是整部电影最残忍的一幕。

这个梦揭示了人物灵魂深处的冲突,谷文通自小从父亲的变故中学会了为人要谦虚、和善,这样才能保证安全。反之就会恐惧。但是,一个没有直面过内心恐惧的人是不会成长的。他需要一次对峙去看清内心的真实,哪怕那里涌动着黑暗的潮水。父子俩实在太像了,爱穿片儿懒(布鞋),房间里散发同样的气息,一样的憋屈,一样的颓唐,一样的客客气气。谷文通质问父亲,其实也是在质问自己。

欧阳文慧是和谷文通第二次来北戴河时一起来的。到了北戴河,两个人分道扬镳,各自去寻找各自的答案。

她和谷运来在海边聊天,谷运来告诉她,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北戴河生活是因为曾经和儿子在这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在这位早早与孩子断绝关系的白发苍苍的父亲身上,她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从未体验过的血缘亲情。

对于从小被抛弃在孤儿院的欧阳文慧来说,寻找最初的记忆就是找到缺失的自我。自己一个人保有的记忆存在某种虚构性,唯有和世界上的另一个存在共同确认过的记忆才够真实。

然而,孤儿院已变成废墟,只有一朵根茎又细又短的小花随风飘摇。于是,欧阳文慧回到同为孤儿院孩子的前男友身边,即便他出过轨。这样做会令她感到完整一些。也许有一天,她足够强大,足够确信自己的存在,就不再需要那个拥有共同记忆的唯一了。村上春树说:“世上所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某个宝贵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也大多受到致命的损伤。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寻求。因为不这么做,活着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对谷文通和欧阳文慧来说,寻找是必须去做的事,但又像是一种借口,以为找到了就会好了。可是命运从来不回答。

03/在乎你给我一个拥抱

《白塔之光》令人深深共鸣的不只是父子之情,还是两个大城市里的异乡人对彼此的确认和引领。他们在时代的起起伏伏中失去了某部分的自己,或者说某部分的自己被永久性的磨损了。两个灵魂穿越人生的荒野给了彼此冲动,唤起了对自我救赎的渴望,他们从相似的悲剧出发,一起踏上自我追寻的旅程,这才是城市里最珍贵最温暖的部分。

文慧是谷文通姐姐的名字,北戴河既是欧阳的老家,也是谷文通父亲现在的居住地,还是曾经他和父亲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一切水到渠成。在夜晚的马路边,谷文通和欧阳文慧酒后晃晃荡荡,他用公用电话拨通了父亲的号码,一句话没说。

或许正因为身边是一个鬼马又潇洒的新朋友,所以他可以去做那些在熟悉的人面前不敢做的事,不愿意思考的问题,不敢探索的自我。

欧阳文慧的出现打破了他此前日复一日的循环,他得到了一个新的视角,无意识地站在她的位置去观察自己。理想破灭、离婚、没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守着心结啜饮悲伤。虽然有房,有亲人,虽然是北京土著,但他依然是一个家庭的漂泊者。他流离失所,因此他和欧阳文慧彼此同频共感。他们都想从生命最开始的地方找寻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回答一个最经典的哲学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如此?

电影里一直蔓延着一种“近不起来”的氛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弱,忽明忽暗,谷文通和欧阳文慧、谷文通和父亲、甚至是谷文通和自己、欧阳文慧和自己,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层厚重的阴影,就是跨不过去。既没有深入的沟通和理解,也没有强烈的羁绊,某种深沉的东西丢失了变成了需要在光的照耀下去苦苦寻找的影子。关系越弱越有一种幻灭感,好像很容易就不亲了,就不爱了,就不熟悉了。

在村上春树的代表作《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影子”也被作为了极其重要的意象。在世界尽头被高墙围起的小镇里,所有人都失去了影子。影子对自我完整性的隐喻不言自明。

欧阳文慧带着谷文通四处闲晃,晃到了民宿房间,也仍旧是一个床上一个床下,没有一点激情,他们的氛围感就是距离感。女儿将长期居住的姐姐姐夫家称为了“我家”,谷文通听了笑着,可心里能是滋味吗?界限分明时,刺痛来得猝不及防。有些距离是看不见的,因此也更难拉近。

但幸好还有舞蹈和拥抱。

谷文通从父亲的床上做梦醒来,父亲说:“谢谢你。”他问:“谢什么?”父亲说:“大老远的还能来看我。”

此时,心中再次响起孤儿院里曾传出的童声:“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肢体接触唤起父子间久违的亲密感,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那么多年过去了,当他就出现在你面前时,和解变得特别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能好好地相处一段时光,在记忆里留下不可被磨灭的宝藏。

分别前的夜晚,谷文通和欧阳文慧醉醺醺地走在白塔寺外红墙边的夹道上,依旧失落。

欧阳文慧说:“你看猫有影子,路灯有影子,我们却没有。”

谷文通回答:“也许我们的影子留在了北戴河。”

当他们拥抱在一起,两片影子淡淡地洒在路灯下。

看不见的,不代表不存在。

至少他们努力寻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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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游类电影,很考验视听,其实就是一个引起舒适的合集,如果不能让观众带着舒适感一直追问下去,跟着角色们一直走下去,就是失败了。张律用他擅长的固定机位长镜头,通过推拉、摇移,捕捉到人与人、人与城市、人与自我之间微妙的距离,用缓慢而持续的镜头语言,不急不缓地讲故事,观众可以在同一个场景空间内踏实地体会人物情感的细微变化。

音效也做得格外细腻,成功还原了场景中的各种声音细节,比如,布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杯子相碰的声音、香烟燃烧的声音、坐在旧木椅上的咯吱声等等,营造出ASMR级别的“声画”底板,使观众能在视觉并感官上“浸泡”在人物所处的世界之中。

最令人感到特别的是,在干净柔和的摄影和调色之下,画面中深秋抑或初冬的北京透着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温润,与白塔寺的白形成了影像上的呼应,这里不是干燥、萧瑟的北京,这里是似近似远的北京。有点冷,但好像可以找个人互相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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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寺并非无影,而是因为尼泊尔工匠在精心测量之后,为它设计出矮胖的特殊结构,使得影子在大多时候都极其细小,不易察觉。

而人是无法设计的,为了最宝贵的东西,必须亲自动身去寻找,即便最后是徒劳的。

谷文通和父亲和解,欧阳文慧再次和前男友在一起,他们接下来的生活真地会更好吗?大概只有白塔知道了。


白塔之光(2023)

又名:The Shadowless Tower / Der schattenlose Turm

上映日期:2023-10-27(中国大陆) / 2023-02-18(柏林国际电影节) / 2023-04-24(北京国际电影节)片长:144分钟

主演:辛柏青 黄尧 田壮壮 南吉 李勤勤 王宏伟 王奕雯 刘丹  

导演:张律 

白塔之光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