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回到了张律以前应有的水平。平缓的镜头运动建立了它的时间感,白塔和胡同街道建立了它的空间感,灰白调色让色彩不再饱和,带有一点不真实的、怀旧的情绪,像是一个梦。张律多次让不同时间、人物的镜头在同一空间内完成转场,放弃使用蒙太奇,增加了影像的层次和流畅感,让我的观感在意识和现实里徘徊。现实是当下的,意识是过去的。

因此,技巧将故事抽离于浓稠的、具体的北京,给了我放弃“现实”的漂浮之感。由此我又获得了另一种“真实”:它抒发了强烈的忧愁,类似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书里写的“呼愁”。

北京的文化遗迹随处可见,无论备受忽视,或者被维护得多么糟糕——房屋被新的白瓷砖和水泥包裹,像医院;胡同被镜头虚焦的钢铁森林包围;深藏着的庙宇,灰色的砖瓦,毫无生机的树木,孤零零的鸟窝,春日的大雪,叫声凄厉的乌鸦——都使住在其中的人怅然若失,“历史成为没有意义的词汇”,人们从颓垣断壁外透过干枯的树枝看破窗残宇时,心头便掠过一股寒意。成为巴黎,只是北京做的一个梦。

这种惆怅是双重的,它是步入中年的男主角进入他人生离别期,也是北京这座城市从烈火烹油的奥运繁华中走入黄沙漫天般萧瑟,细节中包含极其隐晦的历史阴影。历史就像没有影子的白塔,它的影子必须要在特定条件下才会显现。

影片是靠隐晦的意象,拼凑这座城市的历史镜像,传递一种裹挟时代和家国命运的存在主义危机。身为诗人却被迫转型美食作家的男主角,背负着三十多年物质社会对文人的逼迫,精神追求这般让渡给生存价值;他和他的同学们,发迹于一个诗人集体死去的时代,惨烈之后,万马齐喑,他们都停下写诗的兴趣;一位远在巴黎的同学暗示一种流亡的结局;黄尧饰演的女主角是北戴河的孤儿,在“岭南”长大。

最奇妙的要数田壮壮饰演的谷运来,他被逐出北京的家门,在北戴河沙滩上放了多年风筝。知道《蓝风筝》的朋友看到这里一定心有戚戚然,并且明白风筝是命运的牵线,一头拽在他的手里,一头则暗示了一个更早的过去。他饰演的就是他自己。

上官云珠和《乌鸦与麻雀》也是重要的影史意象,与《蓝风筝》一起形成了更复杂的互文,一部极具艺术价值的早期华语电影背后,女演员在特殊年代所遭遇的不幸,与谷运来的际遇极为相似。

所以,影片抽离于现实,才有了另一种意味,片中的角色都是考里斯马基式的没有过去的人。它勇敢呈现了“知识分子”被驯服后的状态。它是后人在“知识分子”墓碑前的一场清明凭吊。这不难理解吧,故事是从一次扫墓讲起的。“北京欢迎你”就是催泪的哀歌。

如果是一位年轻的影迷,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大抵看不明白电影的里子,而单纯把它理解为一部“父与子”的爹味电影。但这不怪观众。对于一个电影来说,采用隐晦叙事无疑是失败的原因,是导演过度考虑审查所导致的迫不得已的失败,并因此无法获得观众的充分理解。

从另一个层面,“对过去的留恋不舍”也意味着另一种失败。影片关于性别的设计,呈现了一种过去的观念和状态,在张律那里,这些年关于性别的议论仿佛没发生过。男主角投射出些许自恋,几个女性角色协助完成了男主的性格刻画,但她们的主体性欠缺了些。

故事放在当下,在性平的语境里,田壮壮的角色甚至还暗示了男性被污名化的可能性。父亲总是被歌颂,母亲总是要承担细微选择里的因果。我们会纳罕张律为什么还要这么编剧。

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都是重要的,它是黑夜里的一声叹息。当什么表达都没有的时候,哪怕一次叹息也是值得赞许的。


白塔之光(2023)

又名:The Shadowless Tower / Der schattenlose Turm

上映日期:2023-10-27(中国大陆) / 2023-02-18(柏林国际电影节) / 2023-04-24(北京国际电影节)片长:144分钟

主演:辛柏青 黄尧 田壮壮 南吉 李勤勤 王宏伟 王奕雯 刘丹  

导演:张律 

白塔之光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