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白塔之光》里,人到中年的谷文通,爱文艺,写过诗,结过婚,离了婚,带着娃,靠写美食探店文章营生。白天走访北京大街小巷老胡同里的饭店,在白塔附近歇歇脚,然后,去姐姐家吃饭,顺便陪陪女儿,
他礼貌,克制,清爽,不像同龄人那样成功,但也没有同龄人的油腻。
不过,过去的前半生里,他完成了不少世俗的环节,却好像依旧活不明白。一则久远未闻的意外讯息,打乱了湖水般平静的生活,曾经进了劳改所的父亲,突然回到了他的视野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姐夫告诉他,其实父亲从未真正远去,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父亲一直在默默旁观他们的人生。本来,他将自己的父亲埋在了5岁那年。所有的过错、疑问和恨都在这几十年里安安静静地躺在记忆里,似乎没有动静就是没有存在。
见谷文通没有拒绝,也可能忘记拒绝,姐夫便将父亲的地址塞给了他。
但其实,谷文通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收起地址,再没看过一眼,即使北戴河离北京只有三小时的车程,他也不想回顾几十年前——他不再是5岁的小孩了。他和原来一样,探店,吃饭,写作,去白塔附近喝咖啡。
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对待伤口就是这样,抓一把土,或许随便抹抹就完事了。
谷文通又把童年的创伤埋起来了,比起这个,他更困扰他的新搭档。和他搭档的摄影师欧阳文慧是个小姑娘,有点顽皮,又有点古怪。她经常像针一样戳破谷文通客气的面具,却又在谷文通投降逃跑时“施舍”一个台阶。
电影里,两人轻歌曼舞般游走在北京的胡同里,穿梭于红墙之间,翩跹在白塔附近。晴日里,古朴典雅的白和晴空万里的纯蓝,近在身边,抬头即见。
从取景地到人物台词,《白塔之光》都展现了北京这座奔忙的城市更柔情款款的那一面,电影整体的基调让人似乎恍然大悟——原来北京可以慢下来。《白塔之光》将京城秋日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别出心裁。
巧妙的构图,精心的取景,清新的色彩,温存的光影,展现了北京的雍容大气之外,更可贵在流露出了北京的罕见的文质柔情。
看完《白塔之光》,再一个人去白塔附近散散步,在庞大无影的巨物前心生崇高、延伸想象,是影片冲破第四堵墙直入我们生活的方式。
张律是基于空间进行视听构思的导演。在他影片的视听中,总会感到时间在空间中流动、空间因时间而延伸的诗意。明明是固定机位长镜头、凝滞的角色动作、少量的人物对白,在“去煽情化”的慢节奏里,却如品茶般回味无穷,《白塔之光》亦是如此。
在他2012年移居韩国后,开始创作“脱域漫游”系列作品,即暂时脱离日常生活状态、所处地域,转而进入到另一个空间。
他影片中的人物常常是感性的、随性的、懂得凝视生活的。
人物在某些冥冥之中的召唤里欣然起行,三男两女在街区、小镇、群山中伴游互动,外显为拥抱、接吻,彼此试探和重新发现。他们所前往的空间也具有特殊含义。
《白塔之光》虽然再次回归张律导演早期多数影片的拍摄地北京了,但“北戴河”也是之于男女主有特殊意味的“巧合”空间,将孤独的心灵隐秘联结。一次酒局,谷文通得知文慧也来自北戴河,他脱口而出:“那我能和你去一次北戴河吗?”
文慧当作他终于露出了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真面目,打趣着他。
只有谷文通自己琢磨不透,“想去北戴河”究竟是对文慧的好奇,还是自己内心的另一个隐秘的呼唤?
趁着夜色和酒意,他拨通了那个电话,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声音,和他一样客气、礼貌、克制。最终,谷文通还是去了北戴河。无数化为沉默的惦念,终会换来一场久别重逢。
北戴河的水,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深沉又纯蓝,在北戴河,一切都像“许多事不曾发生”那样平静。
当他到了那个地址,他发现,他和父亲一样:胆小,没有勇气面对过去——即使自己是似乎占理的一方。
他逃回到北京城里陪伴女儿,听女儿念自己过去写的诗,女儿和他很像,有着对文学的聪敏和喜爱。
谷文通忽然意识到,女儿和他太像了,作为童年创伤的受害者,承受着不应该的自责。他,正在成为他的父亲,让女儿承受这样的忧伤和委屈。
即便有文慧的鼓励,他也没有在碧蓝的海边同父亲搭话。
他回到了那个人的小屋,摆好姿态,准备审判那个给他带来最深的痛苦的罪人。但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他发现不是所有旧案,都能有一个判决,就像深埋已久的物件被时间分解成泥土,随风飘扬走一大半。
亦如文慧的梦一般,他和父亲跳了舞,主动成为了他的舞伴,也给平安树浇了水,又回到了北京城。
他把过去的秘密一个个挖出来,慢慢地处置好。他原谅了父亲,理解了自己,也真正成为了父亲。
这一场自我探寻之旅,没有离奇狂想的梦幻,也没有无名之辈的热血,不过是一位北京中年的内心觉醒——原谅父亲,理解父亲,成为父亲。
但这份迷茫与顿悟,恰是令许多朋友感慨共鸣的中年浪漫:经过生活千磨百折后麻木的心,能重新兴奋悦动,释然且自洽地与灵魂共舞。谷文通和父亲都有幸在人生中蓦然回首,获得这份浪漫——
穿着T恤短裤,自在地吃烛光晚餐跳交谊舞,不管有伴还是孑然。
凉风悄然已起,走进影院,来看这部极具秋意但又拍摄于春天的电影。《白塔之光》为平凡的我们捕捉到了一些平淡生活中珍贵的、稍瞬即逝的灵光,可以是北戴河上空高飞的风筝,也可以是飘窗前的一首现代诗。
白塔无影,人也是。不见过去和未来的人们,和白塔一样,要活在唯一的当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