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6-27

前进,达瓦里希:又写了一篇

这是我写的对这部影片的第二篇评论文章,第一篇在这里:http://movie.douban.com/review/6132369/?start=0&post=ok#last。第一篇对于影片的具体内容几乎没什么评论,这一篇会多一些。

我反对对艺术作品的“政治——艺术”的两分法。在我看来,一部作品是不可以进行这样的分类的。说“去政治化的艺术欣赏”就好像说“一个人超越物质,达到了精神”一样。因为物质和精神是不可分的,你不可能排除物质而留下精神;同样,一个作品的艺术审美,和它的内容也是密不可分的,这个内容当然也包括政治内容。

另外什么是政治,我觉得也有必要搞清。在我看来,政治就是人际关系。比如一男一女谈恋爱,就是“爱情政治学”;一家三口过日子,可以叫“家庭政治学”。当然,你可以谈狭义的政治,比如政府,政党之类的。但是我怀疑即使是狭义的政治,也是避不开的。君特格拉斯说,你可以写男女的爱情,跟政治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是你会发现,政治无所不在,你逃不开它。因此“去政治化的艺术欣赏”我觉得完全是种错误的想法。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有谈到“两个世界”,即想象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我谈到了很多宗教的话题,因为宗教在我看来是一种想象。很多学者发现了世俗政治中的“宗教元素”:虽然很多政体宣称是世俗的或者无神论的,但是它们的组织,结构,活动等与宗教有很多相似的特征。因此,我们可以在此寻求宗教与政治的相似性。

在我看来,影片的最一开始就点名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家,当然不是这些破烂的平房,有好高好高呢。第一层住的是弗拉基米尔同志……”

这里的画面是小女孩堆的积木的房子。在此,“家”不是指现实中的家,而是想象中的家,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家,是精神家园。因为家不是现实中的家,因此马上存在想象中的家与现实中的家之间的冲突。接下来有一段话很有意思:

“妈妈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支持我们的建设,但并不能否认它的伟大,我们的战士,神圣的信仰,永远都不会磨灭,它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

这段话显示出政治与宗教的高度的相似之处,也显示出作者对想象者心态的准确把握:因为想象者是脱离现实的,因此不被人理解;越是不被人所理解,就越是与现实隔绝,从而完全陷入对想象的世界的依赖当中。这段话让我想起了耶稣的“父啊,你的奥秘向小孩子就显现,向聪明人就隐藏起来。”的cult意味十足的话:在基督教最初诞生之时,它是与大众对立的少数派,是孤立于社会主流(犹太教)之外,受到排斥和压迫的。可以说,受压迫感和对信仰的狂热追求是孤立者的显著特征。

接下来的情节是小女孩在妈妈上班后,一个人在家里演绎想象的世界。这个想象的世界在妈妈下班回家后终止,想象者被迫回归现实的世界(影片的情节是小女孩说话说到一半,妈妈回来了,音乐在此时也戛然而止)。Karen Armstrong认为,宗教的核心矛盾可能是,它追求超越,一个高出现实的维度,而这种追求超越的活动,越只能在这个世界当中进行。从这方面来说,宗教徒是“拔着自己的头发想要离开地面的人”。宗教的美感来自于两个世界的冲突,或者叫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因为现实的世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的,因此两个世界之间的冲突将会永存。这是人类命运的悲壮之处。

接下来的情节是现实中的转变,社会主义体制的崩溃。妈妈很快接受了这种转变,变得“与时俱进”,而小女孩的心灵受到很大的打击。这种心情是满清的遗老遗少的心情,也是生活在现代的宗教徒的心情。面对站在老屋前不肯离去的小女孩,妈妈说“快点呀!磨磨蹭蹭的。”这里凸显的冲突是“永恒”与“无常”之间的冲突:想象的世界要求永恒,比如“永生”和对上帝的永远的忠诚(注意上文的“神圣的信仰,永远都不会磨灭”);而现实是无常的,它要求人们抛弃旧的事物,在对新的事物的投降之中获得新生。接下来在搬进大楼的时候,小女孩在电梯里对妈妈说:

“妈妈,我们的大楼,会不会被美国炸掉?”

这个话让我马上想起了贾樟柯的《任逍遥》里的情节:一个小混混赋闲在家,电视上每天播放北约轰炸大使馆的新闻,这个时候,附近的化工厂发生事故爆炸了,这个小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喊道:“我操,美国是不是来打咱们了?”更远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主角,每天幻想的就是中苏开战,然后自己在战争中成为英雄。这是《一九八四》当中制造的假想敌,是“愤怒三分钟”的感情寄托。并不是说,真正的敌人不存在;苏联就在那里,并非子虚乌有。而是说,对苏联的看法是一种想象,就像对中国的看法同样是一种想象一样。如果你对Bene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体》有所了解,你大概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种建构出来的假想敌是现实秩序的倒影,一切对现实构成反对或者威胁的,全都可以被赋予这个假想敌身上。

搬进了新家,妈妈把旧的玩具都扔掉了,说:

“搬新家就要有新玩具,你看人家小孩,都爱玩这些。你积木那么脏,小朋友来玩儿多丢人。”

这里除了再一次凸显“永恒”和“无常”的冲突(赋予积木的想象或者意义是永恒的,可是积木是一种现实中的事物,因此是会旧的,是会被扔掉的)之外,也含有一些对于现实的批评:在今天的社会,幸福(享乐)是一切的衡量尺度,而金钱(物质)是幸福(享乐)的衡量尺度。如果别人拥有比你更加先进,更加高级的物质,这意味着你是不幸的。接下来的情节是妈妈和朋友在聊美国化妆品。我记得苏联倒台二十周年的时候,有位学者(叫王什么来着)在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说,托尔斯泰晚年精神出现了危机,因此离家出走,而今天的中国老年人见了面就是聊养生什么的。因此小女孩对她的战友(玩具,动物等)说:

“我告诉你们,妈妈已经背叛了我们,他们都背叛了我们。”

就是我在上文说的“对新的事物的投降之中获得新生”。

然后是小女孩一个人在雪地里奔跑,背景声音是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的讲话。小女孩沐浴在点点星光之中,她的战友(小动物们)身穿军装向她敬礼,小女孩在感动之中流下了泪水,拿出金鱼玩具嘴中的纸条,上面写着“前进,达瓦里希!”最后的镜头是小女孩身着军装,在玩具堆上持枪伫立。这个画面很容易和那些早年的革命影片联系起来。我想起来的是《小兵张嘎》当中,张嘎畅想将来的情形,说自己的愿望是革命成功后去开小火轮。光亮照在张嘎憧憬的脸上,仿佛来自天国。这是想象者的最动人的时刻。想象是否能够最终实现,跟此刻是无关的。你也许可以说,同样的张嘎可以一转身就变成红卫兵,去辱骂老师,鞭打校长,去挖开别人的祖坟。这可能是正确的。同样一个宗教徒也可以在这一刻虔诚地祈祷,下一刻就去搞恐怖袭击。罗素说宗教既不真也不美,有可能是正确的。但是我仍然认为宗教含有某种美好的成分。我看《张嘎》的时候在上小学,不大懂什么是共产主义,而且受家庭的影响,似乎很早就觉得它是“不好的”。但是在影片的那一刻,我深受感动。我感到张嘎充满了善良与纯真。


结论

这是我对这部影片所做的一个解读。在此,政治和宗教具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就是对于另一个世界的想象。这部影片清楚地表现了两个世界之争。这种冲突与其说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争,不如说是想象与现实之争:苏联在影片中更多地作为想象出现。我感到作者和她表达的东西之间具有某种距离。当然我们不应该诛心,说作者本人具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完全可以把作者看成是不认同影片当中的任何思想,只是在讲故事而已。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小孩子是容易进行想象的。我小的时候曾经追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找不到答案而苦恼万分。但是大人往往不去为这些事情所烦恼,他们关注的是现实得多的问题,比如工资和房价。因此这部影片也可以被看作是对于童年的一个吊唁。哲学是一种乡愁;而艺术则展现了这种乡愁。

前进,达瓦里希(2013)

又名:前进,同志们 / Forward, comrades / Вперед, товарищи

上映日期:2013-06-19(中国大陆)

主演:韩洛妃 刘海燕 王云飞 王一琳 王培嘉 

导演:王一琳 编剧:王一琳

前进,达瓦里希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