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很容易被人归为“故作高深的烂片”,“美式思想”,在我看来完全不是。
这部电影没有反派,反派是“我”最爱的人,越是爱对方,对方的力量就越强。我爱死这个设定了。
它蕴含着回归家庭和集体的中式想法,固然表现手法带有意识流的风格,但讨论的主题不是厌世避世、四大皆空、拯救世界,反而是极其现实的“在我的小世界里,反派是我女儿、我丈夫、讨厌我的人,甚至是我自己,我要如何战胜他们?”
一、主题一
它最大的主题并非东亚原生家庭困境,而是任何国家任何文化里都会有的母女冲突、父女冲突、代际矛盾。
母亲和女儿之间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和敌对。
敌对是因为愤怒于“她是我亲生的,明明她应该最像我,可她为什么tmd就是不像我”。
亲近则是当她们处于对方的位置,终究会理解“你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哪怕是过得不好的我、思想叛逆的我。
血缘上的最近却无法带来心灵距离的最近,伊芙琳和女儿乔伊走过了疏离、对抗、仇视、失望、冲突的一整段心路历程,但恨的背后是爱,女儿的攻击性源于她内心深处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拥抱母亲、被理解和被爱。她们用肢体攻击周围的各种人和物体,除了她们彼此,因为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攻击彼此等同于自我伤害。
我很喜欢《怪化猫》中《座敷童子》的篇章,为母亲和孩子之间的纽带而感动,但我知道母亲在怀孕之前也是个小女孩。如果说这部电影有什么缺陷,就是它没有把女主小时候和女儿小时候的相似和成长过程中瞬间的殊途同归直白地展示出来,就像《老友记》里面抛弃菲比的生母去找菲比,两人尴尬无言,却通过一些小事(“你喜欢小狗吗?我也喜欢”)等找到了母女的相似。
二、主题二
电影的另一个主题是相爱,这是比平行世界万千可能更吸引我的。
有些人会很讨厌这部电影里必然的政治正确(也就是母亲必然会接受lesbian女儿),以及有一个平行世界里女主与她的“敌人”报税审查人是lesbian情侣,认为它又在传递美式观点——包容小众群体,宣扬“西化生活”。除去这种夹带私货,女主和报税审查人的敌对、平行世界的关系以及现实世界中最后的和解,很明显是girls help girls,或是women help women,女性主义强烈——女人之间从互相敌对、无法理解到彼此和解。
但深挖下去,它让我想到冰心的一首诗:“人类啊!相爱吧,我们是孤独旅途上长行的旅客”。——你讨厌的部分陌生人,也许是和你有相似处的普通人,只是你没有发现。不仅仅是les,不仅仅是女性与女性之间,众生皆苦。在最后打斗画面里,女主治愈那些打手的片段也证实了这一点。
三、风格与结构
我非常喜欢它的结构,它不是最初级的天马行空的意识流,所有放出去的伏笔都会收回来——“我可以遍历平行世界,但还是要回到小小的洗衣店。”离婚协议书几次恰到好处地出现,最后她签了字,劈碎了店里的玻璃门,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
一百多年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对人的心理活动进行描述:“意识像河流一样在人脑中流动”,意识流因而得名。
在此之后,弗尼吉亚·伍尔夫、乔伊斯、普鲁斯特和威廉·福克纳做出了伟大的尝试,很多人会误以为光怪陆离和打乱时空顺序的叙事就是意识流作品的可取之处,这只是它们的表现,只是特征。
上述这些大师,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他们深爱这个世界,当然,也恨,这两股情感撕扯着他们的心。意识流并不是一场叛逆的离家出走,与世界一刀两断,它只是换了个方式爱世界。
我把这种内核与表现方式之间的关系称为“在河上”,流动的意识是对现实世界和个体心灵体验的反映,不管一个少年踏了怎样的梦幻旅途,潜游多深的河底,河面的倒影依然来自现实世界。
所以伊芙琳会回到店里,会去报税,所以达洛维夫人会站在楼梯上茫然地遥望,所以海浪拍岸声声碎,所以汤浅政明经久不衰,所以田富士放弃了离开海门。
在遥远世界另一边的激光雨最终会化作敲打花窗的雨滴,重创战士身体的战斧是手术刀,异世界法庭的审判就是生活的审判。
镜像一般互相对照,始于生活又超越生活,河上河下两种故事线共同指向一个结局:释怀还是坚持?离开还是留下?分裂还是聚合?
——上一部做到这点的电影叫《潘神的迷宫》,标准的明暗线结构,镜像叙事,强烈的象征主义风格。而《瞬息全宇宙》尽管呈现不如它清晰明了,主题上却比它走得更远,让我惊喜。
四、暴露
艺术家的风格就是他们的疾病。
这部电影暴露了一个事实,主创中某个人或某群人有着同样的原生家庭困境。就像安妮埃尔诺写的那样——“我深知她(母亲)对我的爱,以及我们之间的不平等:她从到晚给我烹制土豆和牛奶,好让我可以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这样的年轻人,她的小众爱好、她的艺术理念、她的人生志向与她母亲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令她痛苦万分,她出走已久,但还是在多年的争吵、对骂后发现自己深爱母亲,并真心希望能像一个女儿、一个朋友、一个灵魂的另一半、甚至一个母亲一样爱她,并且爱其他像这样的母亲。
所以她们创造了一个故事,这故事不是给伊芙琳们看的,而是乔伊们看的,希望她们有能力让自己的伊芙琳,从孤独疲惫中走出,抓紧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并且知道,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有与自己联系紧密的旅人,因此她要回来,涉水奔向河对岸的乔伊,彼此互道:“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