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
第一遍看的时候,看到了导演想讲述一个臣服于生活的平庸中年女性拯救世界的故事,以及一对母女相互撕扯又永远牵绊的关于爱与勇气的故事。忙于生计的母亲操持内外,愤懑于丈夫的懦弱、无暇顾及向女儿展露爱意。后来故事开始了,正义的主使要求她打败大魔头女儿来拯救全宇宙,身为母亲的本能却使她不得不旋踞于拯救与牵制女儿的平衡中。她在多重宇宙的无数境遇中历经失望、失意,意识到了自己的疲倦和愤怒,但爱给予她真正的力量,让她平和,她开始表达尊重、善意和爱意,于是邪恶与暴戾被消解,她拯救了女儿、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家庭,也拯救了自己。
不起眼的中年亚裔女性是唯一可以拯救世界于危难之中的绝对主角,这样的设定让我心里一惊。小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后来长大后具备了区分现实与幻想的能力,也意识到生的无力以及救世主设定的可笑,可我仍希望自己是最特别最有力量、最受关注和万众瞩目的那一个。这部电影在虚幻与现实的灰色地带让我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不过对于它关系的讲述我却没有什么共鸣,我没有这样的因困陷于劳碌而唠叨蛮横的母亲,我的妈妈同样烦困于生计但却生性乐观,勤劳隐忍,顺应社会运行方式与天命,从不抱怨,从不蛮横——哪怕是有了较大的家庭权力之后;我也没有这样紧绷的母女关系,我先然地确定妈妈的懦弱与逃避,所以从不期待她为我做些什么、接纳我什么、陪伴我什么,我们普通且温和地相处,靠着她对我的爱和问候维持关系,我甚至很少思考我们的关系-因为太漫不经心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顺心地长久维持,它没有给我带来非思考而不能摆脱的痛苦、也没有带给我能时时想起的滋养心灵的精神力量。所以,我也没有看懂Joy的需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长久失望、委屈却仍渴望靠近、、母亲,渴望得到母亲的接纳与认同。明明如此没有必要,尤其是对于她这样一个已经另有了良好亲密关系的成年人来说。
不过我喜欢讲述亲密关系的故事,我喜欢关系的复杂和深度、喜欢彼此因关系中不可避免的折磨、挫损而张力满满的对峙、喜欢人在关系中的成长,我喜欢思考关系;再者,这个片子天马行空、夸张无厘头、充满趣味,建立了打破正统的属于自己的一套电影讲述的方式,让我前所未见地看到了电影可以成为的样子。我为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的一帧帧电影画面、不断跳跃的多元宇宙蒙太奇而震撼、惊叹。我爱天马行空、我爱大开大合,它无疑是我2022最爱的一部影片。
第二遍看,Joy说我不是要毁灭一切,我是要毁灭自己。拥有宇宙最强悍力量的她跳转所有宇宙、领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看透生死、真假、对错。生又如何,苦苦挣扎又如何,恪守秩序又如何,万物都逃不掉终将消殆为空的命运,解释万物的真理、逻辑实质毫无理性、逻辑可言,一切都毫无意义,nothing matters。她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信仰虚无。她对虚无的追求实质上是消沉无望到了极点而企图获得逃离与解脱的出路。她一直渴望着母亲的理解、认可、恰当的爱,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痛苦的孩子仍认可母亲与自己的同一性,寄希望于从母亲的生活经验里寻找不用归顺虚无的新出路,也没有找到。母亲是她痛苦消沉的始作俑者,是她暴戾而趋于毁灭的推手。她和母亲有着复杂的情感连接与牵拉撕扯。她如索爱而不得的愤懑孩童般依恋母亲,甚至在她准备投入虚无的怀抱时仍强烈渴望Evelyn的理解、认可、陪伴,还要说服Evelyn选择她的世界观并陪伴她一起走向虚无。这也就解释了她最后为什么顺从母亲、回归真切的生活。
第二次观影,我首先看到了Joy,我看到了她对爱与幸福的向往,我看到了她的痛苦、迷茫、无力、无望,我看到了她游戏宇宙来试图寻找快乐,我看到了她强烈到终会将她撕毁的危机感,我看到了她的暴戾与黑暗力量,我看到了她以虚无作最后的庇佑。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哭得一塌糊涂,梦幻照进现实般地想起前几天给妈妈打电话,说我很烦,我不明白我在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呢,再过几十年我就死了呀。她说她也很烦,赚不到钱,可人就是这样的呀,人生来就要设法谋生,就要乐观开朗啊......
另一个重要人物Evelyn——影片真正的主角,她身处乐观善良又中庸懦弱的丈夫Waymond和愤怒叛逆的女儿Joy之间,苦闷而艰难地维续生活,碌碌无为、絮絮叨叨,既没时间思考生活的意义,也无暇抱憾消逝的年华和未成的梦想。她曾是有无限可能的呀,京剧大腕、武打明星、厨师......但现实却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洗衣店里日复一日地报税、洗衣,过着所有可能性里最失败的日子。既然一切都终将化为虚无,那为什么还要苦苦忍耐这一切呢,哪怕就是在成就与荣耀最多的宇宙里也有难以启齿的悲痛啊。归向虚无吧,你的灵魂将会得到拯救,你不会再逃无可逃。Evelyn的价值取向发生颤动,毁灭一切的力量疯长肆虐,她几乎就要随Joy去了......
旋即她却摆脱虚无的阴影,在分明意识到了生之无力、活之无奈、死之注定的情况下最终坚定转向“生”的这一头。或许是爱的力量吧。Waymond的爱、热狗宇宙里同性爱人的爱。真实的爱与善慰藉人心、生产快乐——快乐使生活醇香而美丽,于是我们有力量接纳虚无、克服对无意义的恐惧。说爱太抽象,不如就说是快乐的力量吧。如果生能幸福快乐的话,谁愿意违背刻进基因的本能里对消亡的恐惧呢。此时的Evelyn决心返回生活,且出于母亲本能般地不愿放开Joy,坚持要让她也回到生活。不过抽离讲述和显性表达,影片值得商榷和警惕的,是引导Evelyn去爱、去善良的契机。这部电影无疑是意图聚焦少数族裔女性、讲述她们的故事、表达她们的主体性和力量的。但就在这样的电影里导演仍用了一个男性角色——这个家庭里的夫与父——来规劝并教会女性角色爱与善良。在整个电影叙事里Waymond对Evelyn的感化是故事的重要转折,如果没有Waymond的话Evelyn不会“顿悟”、母女不会和解、Joy也就不会愿意尝试踏实的生活。Waymond在这个故事里掌握真理、具备感化他人的意愿和能力,像上帝一样。我猜导演是发觉到其中的不妥之处了的,Waymond违背父权话语的、“像一个woman”的性格设定一定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减轻这种不适感、不妥感。但真的能减轻消解吗?我看到Waymond流着泪带着哭腔让Evelyn“be kind”的时候,心里是一个隐约的问号。我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质疑,毕竟他已经哭了呀,他是在乞求呀,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弱者和低位者姿态呀,我还能说什么吗?可是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女性的改变、顿悟和成长总是需要一个男性、一个丈夫来点醒或教化呢?当大家都在欢呼感激亚裔妇女终于被看到、她们的故事终于被充满激情和力量感地书写时,创作者却还依旧把女性的成长契机交给一个男性来左右是不是有点太不应该了?难道她还要接受新一轮的潜移默化、暗暗等待属于她的Waymond来到她的身边,再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成长吗;难道女性还是没有完全的主观能动性只能终其一生等待被拯救吗。创作者在创作时是否要再多一点自觉和敏感呢。
话再说回来,电影里Evelyn和Joy是宇宙的一对最强力量,能摧枯拉朽或使万物生长;她们也都失望、压抑、愤怒、疲惫、痛苦。Joy寻遍宇宙找到Evelyn并对她说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表面上她们是一对母女,本质上她们是一个人,是一体的两面,一条磁铁的两极。她们一个倾向真切的过程、一个选择飘渺的永恒,但是最终是走向真切还是永恒,她们豆是分不开的;二者的拉扯是一体中两个部分的拉扯,二者终归会和解,比如在一个不适合生命生存的石头宇宙里,没有声音、没有挣扎、没有规则、什么也没有,存在就是永恒,永恒的存在、永恒的虚无。
虚无,诗人赞颂它是寂静的黑夜、是永恒的白昼、是亘古不变的归宿;电影具象化它为填不满的中空begel,爱或者快乐则是充实而活灵活现的Google eye。只有生的快乐能填充虚无,让人不急着去死。我能明白Evelyn对女儿的拯救,我能明白Joy重归于生的理由。但我就是在想,是否不一定要在明知结局惨淡的情况下执迷于把一个人暂留于生,拼命让她体味、让她眷恋;是否应该践行想死者死、愿无者无。毕竟,若干年后谁又不是一样呢,支离破碎、灰飞烟灭,某些人不过是决定少走这些年的弯路罢了。导演没有给出解决虚无的答案,Joy寻遍所有宇宙也没有找到答案。或许因为虚无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叙述、一种描写,或许虚无本身就是不灭的存在。但我仍痴心妄想没有所谓的向死而生、没有所谓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所谓的宿命归期,一定有能永远充实而不会落入虚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