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是一部披着喜剧片、动作片和科幻片外衣的剧情片。其对当代社会问题的深度探讨，是其浮夸外表下的内核。

1. Everything 视听语言

《瞬息》所有电影语言中，分幕在我看来是最有趣的之一。在当今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电影会如此明确地用这种舞台剧、戏剧的方式将电影分幕，甚至给每一幕命名。作为一个两个多小时的电影，其实对现代观众来说并不算特别长，但电影的元素太多太杂，巧用分幕这种复古的元素分割故事，可以有效地掌控节奏。每一幕的最初，都会回到最初的那间杂乱的洗衣店二楼。杂乱的洗衣店二楼这条故事线，作为所有科幻元素所映照的现实，一直都是整部电影剧情和思想内核的锚点。每当观众被纷繁复杂的剧情信息和动作戏搞得头昏脑涨时，导演巧妙地用分幕将观众带回到“脚踏实地”的洗衣店中，提醒观众，荒谬的喜剧和怪诞的科幻都只是阐述故事的手法而已，这部电影真正在讨论的，是发生在无数个平凡的洗衣店中的故事。

视觉方面，《瞬息》无疑是高水准的。《瞬息》的画面、光影、美术等等无一不体现出导演团队丰富且扎实的功底。平行宇宙跳跃这个题材简直就是为致敬而生的。巨星宇宙所致敬的王家卫应该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有一个宇宙穿越回大猩猩时代应该是致敬《超体》和《2001太空漫游》，关继威则很明显是成龙的低价平替等等……当初前后脚看了《明日战记》和《瞬息》，我就感叹道：香港电影在香港已经死了，但在另一个平行宇宙还活得好好的。香港这一亩三分地对世界电影艺术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所留下的文化遗产是十分巨大的，比如你要讲文艺片、讲光影色彩构图，你肯定绕不过王家卫；你要讲武打、讲动作戏，肯定少不了成龙。

除开这些对经典的致敬，《瞬息》也拿出了非常亮眼的创新。最令我惊艳的，莫过于石头宇宙的字幕对话。自从有声电影被发明、默片退出历史舞台后，美国、法国等这些使用表音语言的国家已经有超过半个世纪不在电影院里使用字幕了。石头宇宙的存在在这么一部“吵闹”的电影中有如神来之笔，将制作团队背后的思考、背后所探讨的议题拔到一个新的高度。“如果我们只是两块石头，伫立在悬崖边，拥有永恒的生命。时间在我们身上停止流动，我们不会说话，只会思考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石头宇宙出现时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是何其巧妙、何其浪漫、何其禅意的设计啊！评判有声电影，我们常讲“视听语言”。所谓视听语言，有视也有听。但如果在试听元素的浓度达到一个非常高的高潮点，导演给观众的听觉按下暂停键，这份留白立马就让立意升华了。同时，电影的节奏也在一动一静中得以被调整，这种天马行空的节奏掌控实在天才。

最后，这部电影对于意象的运用是比较流于表面的。平行宇宙之中有太多太多剧情、太多太多意象、太多太多隐喻，但全部都紧扣着主线剧情。绝大多数接受不了《瞬息》的观众大概都是“绊”在了这一点上。其实这些混乱滑稽的意象在我看来都很浅显，结合主线剧情，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有些观众就是理解不了，就是觉得这个电影在乱拍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也着实是很无奈。

2. Everywhere 文化

《瞬息》的背景设定，是一个移民美国的华裔家庭，家庭中几乎每种关系都是失调的。公公不认可Evelyn和Waymond的婚姻，Evelyn和Waymond婚姻本身也出现了中年危机，Evelyn难以接受女儿Joy的同性爱人、Joy作为一个“ABC”跟父母在文化上存在隔阂等等。同时他们的家庭作为一个整体，在当地社区被歧视、被刁难等，也是这个家庭所正在面临的外部挑战。这种矛盾的设定其实是比较俗套的美式亲情片标准开头，这也是许多批评的声音的来源。但其实这些标配矛盾只是那个“是什么”，而《瞬息》的可贵之处则在于，对于“为什么”进行了解构与挖掘。而那把打开剧情的关键钥匙，正是那个“everywhere”。

人生由无数次选择组成，是一条落子无悔的单行道。当人处于低谷时，偏偏总爱后悔。如果当初我没这样，如果当初我那样，如今的人生会否是另一番光景？Evelyn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当她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可以成为影坛巨星，可以成为功夫大师，可以成为任何比现在的她成功百倍的人。所以她要不要抛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离开那个又破又旧还官司缠身的洗衣店呢？

其实Evelyn这个角色本身的身份是很有探讨价值的。她出身香港，跟丈夫私奔移民到美国，然而在美国扎根多年却依然处于社会底层。他们夫妻在努力数十年后，依旧没能很好地融入到美国当地的社会中。他们的处境就像杨紫琼的口语一样，与家人沟通时不够熟练的英语夹杂着普通话与广东话。每一段经历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但又没有哪一段经历能够带给她十足的归属感。电影讲述了她在五彩缤纷的平行宇宙穿梭之中，对于家庭与亲人产生了新的理解，最终与自己的背景经历和解。一个背负着压力背井离乡在他国漂泊数十年最终找到心的归属的移美华裔，这是剥离抓马的科幻武打后，《瞬息》真正想要塑造的那个可以映照在无数真实人生上的形象。

我擅自暴论一下，不光是海外华侨，甚至是港台同胞，或否都能与Evelyn这个角色产生共鸣呢？这些地区都曾在很长一段时间被比中国强大得多的帝国殖民，这些帝国的文化输出能力时至今日都远强于中国。这些文化冲突不仅体现在我们老生常谈的所谓“意识形态”问题上，更渗透在生活方式、语言习惯等等细枝末节里。生活在这样的文化冲突背景下的人们，很容易在身份定位上产生挣扎。

这份挣扎其实普遍存在，并曾经被很深刻地探讨过，吴浊流所著的《亚西亚的孤儿》就是此中经典。此书将台湾形容成一个孤儿，虽知从何来，但不知该处何地位，不知该往哪儿去。曾几何时，台湾人对此现象的态度尚且是困扰、是彷徨，但事到如今，这样的讨论甚至已经销声匿迹了。世纪交替之时，美国依照自身的利益需求将台湾安排在了一个违背祖宗的位置，台湾的政府与年轻人则欣然接受。

香港，其地理位置与政治形势都注定其必须与大陆站在同一立场服务于共同的利益，但其混乱且尖锐的文化认同问题对于英国等西方帝国来说依旧是一个可以用来破坏其社会稳定的抓手，屡试不爽。对于香港，其实依附并不是解题思路。香港作为一个历史不到百年就能够孕育出耀眼文化的城市，其自身应该有足够的自信去走一条平和、包容、博爱的道路。曾经一度与自我和周边环境和解的香港，时至今日依旧时不时被政治文化拉扯得自乱阵脚，着实令人不胜唏嘘。台湾则从不曾达到Evelyn与自我那般和解的境地，这是历史留给台湾的年轻人要去解答的课题。

Evelyn的女儿Joy，或是电影中最核心、最反映时代、最击中当代观众痛点的角色。作为一个同性恋，她的女儿处在这个群体最美好的时代。可尽管社会上的年轻人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相比于以前已经非常包容了，但代际之间的思想隔阂依旧存在。Evelyn作为一个曾经非常勇敢、非常先锋的女性，她对女儿性取向的态度已经比太多华人父母开明了，尽管如此，她依旧拒绝让女儿在公公面前出柜。一方面，由于年轻时私奔留下的创伤使她对父亲充满了不信任，另一方面，父亲是她与旧时代旧观念的连结，那部分经历依旧让她潜意识里觉得女儿的性取向难以启齿。Evelyn既是将父亲的血脉传承给女儿的人，也是横在旧观念与新时代之间的过渡桥梁。当她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里替女儿向父亲出柜，其实也隐喻着新时代的观念用一种强硬的态度向旧观念宣告胜利。

然而Joy这个角色所承载的最闪着光的思考并不止于此。Joy作为一个拥有多重文化背景的ABC，又是一个同性恋者，又早早辍学，她的多重身份使她同时面对着多种被广泛施加于年轻人身上的时代压力，最终使她选择遁入虚无主义来逃避现实。多重宇宙的设定，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二次元文化的影射呢？当代年轻人普遍存在着通过沉溺于二次元的幻想中来逃避生活压力的情况。Joy在现实生活中，尤其在东亚家庭的价值定义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她长相平平，考不上名牌大学，讲不好中文，还找了个同性情侣，放在东亚是要被亲戚朋友戳断脊梁骨的。然而在《瞬息》里，她神乎其神地掌握了强大的超能力，可以轻易断人生死，可以践踏一切规则与律法，可以肆无忌惮宣泄自己的戾气。一个社会底层的失败者突然之间拥有了最强大的权利，这样的梦谁不爱做呢？而最爱做这种梦的，恰恰是在现实生活中被或世俗或自我的价值判断为一事无成的人。

平心而论，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资源和精神资源都富裕到前所未有的时代，这是一个告别了极度贫困和饥饿的时代，是一个海量知识触手可得的时代。可为什么在如此富裕的时代里，人们会空虚、会低欲望、会失去目标呢？这是《瞬息》留给观众最普世的思考。每个时代都有要解决的课题，在如今这个充满诱惑、充满堕落的荒诞时代，世界的走向就藏在年轻人的选择里，让我们敬请期待。

3. All at once 一念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我认为《瞬息》的剧情形式在某种角度上诠释了“境随心转”这个哲学概念。这一概念由佛教提出，原指人所处的环境会随心境的变化而发生转变。所谓“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佛教经典教人随遇而安、处变不惊：若是心安定了，则无论境遇如何都能泰然自若；而若是心不安定，轻易被凡事俗尘干扰，则无法放下我执、脱离苦海。
在金基德2003年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中，他曾将“境随心转”这一概念具象化。金基德让自己影片中的小和尚在湖中的禅院上打坐，随着小和尚思想境界提升，禅院随念而转，人不动而景色变，是为“境随心转”极直白的表达。而在《瞬息》中，《瞬息》不仅从表层上具象化了“境随心转”，即穿梭在多重宇宙中，更是深刻地探讨了“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这一为人处世的哲理。

影片中的人物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多重宇宙中，这般眼花缭乱的经历都一度使Evelyn和Joy迷失自我。尤其是Joy，她看似无所不能，然而即使拥有再强大的超能力也无法填补她内心的空虚，以至于走上了自毁的道路。Evelyn也曾迷失自我，她一生的命运转折点便是与Waymond私奔，所以当她看到多重宇宙中的无限可能，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她沉溺进了其它宇宙中光鲜亮丽、五彩缤纷的生活，做影后，做京戏名角，做功夫大师……那些闪耀的可能性把她原本的人生衬托得一文不值。每穿越一次，她的心便被动摇一次，回想起原本开洗衣店报税、老公想离婚的人生，她的心态怎能不失衡？

在王家卫式的浪漫画面中，Evelyn穿越到影后宇宙的自己身上，与当年各奔东西的Waymond回忆前尘往事。Waymond一语点醒心陷囹圄的Evelyn：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选择和你一起报税、开洗衣店。这番振聋发聩的表白惊醒了患得患失的Evelyn，又何尝不是在提醒观众珍惜当下呢？走一条路，就意味着舍弃了另一条路，终归是会有遗憾的。但真实的人生落子无悔、没有多重宇宙供你选择，唯有珍惜当下、不负初心，才是为境随心转、一念永恒。

喝完鸡汤，从更哲学的角度解构Evelyn的多重宇宙，或许这层思考还能上升到更高的维度。王菲曾在唱演作品《一念》中问道：“如果你在我的梦中，我又在谁的梦里？我们真的醒过吗？”。所谓人生如梦、一念永恒，人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决定都是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选择，摒弃了另一种可能性，也就创造了另一重做了另一个选择的平行宇宙。

如果生是每条线的起点，死则是每条线的终点。尽管不同的念头和选择可以让人生分岔出无数种可能性，但生与死是最平等的始与终，将因果归拢。影片每一幕的开头都回归到乱糟糟的洗衣店，不仅是巧妙地把握影片节奏，更是强调出这份宿命感。尤其在最后一幕，一家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一起经营洗衣店一起报税，带给观众一种如梦初醒的、真实又不真实的恍惚感：平行宇宙穿梭是否真的发生过？前面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如果发生过，那为何在经历如此之多后大家还能若无其事般平静祥和？如果没有发生过，那这些走向崩溃边缘的家庭关系是如何重修旧好的？“我们真的醒过吗？”。这种“不清不楚”的矛盾感恰如梦境一般，似真似假令人难以捉摸。这种对观影体验细致入微的拿捏极大程度增强了电影的戏剧张力，令人回味无穷。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