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时长2小时19分,直到1小时42分,它在我心中值五颗星。
整部电影最令人惊喜的就是,前半部分对母女关系的刻画显现出罕见的独特性与深刻性。
如果我们把它看成是一部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超级英雄是母亲,邪恶力量是女儿。女儿所代表的足以毁灭所有宇宙的最强力量,可以说是由母亲直接激发的——母亲对女儿无限度地要求、否定与拒斥。直到这里,电影叙事还只是停留在常见的代际冲突与认同问题上。虽然是寻常的主题,但是导演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母女关系区别于父子关系的独特性。毫无疑问,Evelyn是叙事的中心,整个科幻宇宙可以视为Evelyn个人的日常幻想。这个无限宇宙的终极危机也就是Evelyn个人的存在危机。做为一个中年女性,她最深的危机来源于女儿,这一点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洞见。我暂时还想不出另一部电影或小说,是讲述一个中年男性的存在危机根源于儿子的。探讨父子关系的叙事,一般都是以儿子为叙事中心,父亲是作为儿子的精神危机而存在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卡夫卡的《判决》。而在母女关系中,这种权力地位通常是颠倒的。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关于母女之间为了男人而竞争、嫉妒乃至互相伤害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谢天谢地这部电影没有老调重弹。可是,如果不是为了男人,那女人之间还会为了什么而发动战争呢?这部电影给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答案:为了帮助另一女人认清现实。Joy的毁灭性力量并不来源于一个女儿对母亲的精神反叛,也不来源于“忠于自我”这个“政治正确”的绝对观念。Joy之所以穿越所有可能的平行宇宙“追杀”Evelyn,仅仅是因为她想让Evelyn“见我之所见,感我之所感”。Joy看见并感知到了存在的荒诞,她想与Evelyn分享这一经验。这其中自然包含了一个女儿想要获得母亲认同的渴望,但千万别忘了,这是Evelyn的幻想。Evelyn幻想出女儿Joy渴望自己的认同,难道这不恰恰反映出,Evelyn本人在渴望获得女儿Joy的认同吗?在幻想中,Evelyn以为必须打败Joy才能拯救宇宙,但她本人才是被拯救的那一个——她认同了Joy,也认清了现实。当她低吼着“我一直都很讨厌这个鬼地方”,然后一棒子打碎洗衣店的玻璃窗时,当所有平行宇宙中的Evelyn都在竭尽全力地呐喊时,这难道不是最接近存在之真实与荒诞的一刻吗?
在Evelyn的幻想中,女儿Joy是唯一发现真相的那个人,也是唯一激励她面对真相的那个人。母女之间的冲突在于,心力交瘁的母亲为生计所迫,不能也不敢直面现实与现实之下存在的真相。母女冲突的根源不在于母亲与女儿之间的隔膜,而在于母亲与自我的隔膜,此时,女儿的意义显然是作为母亲的“另一个自我”。女儿被呈现为母亲的精神启蒙者的形象,这在艺术作品中是罕见的。
在1小时40分时,母亲和女儿变成了两块石头,共同存在于一个没有生命的宇宙中。两块带着人类记忆的石头,在日光下聊着闲天,各自好好地做一块石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当然,虚无主义不能获胜,尤其不能在一部奥斯卡电影中获胜。在1小时41分,石头Joy说出了她真正的渴望,她被“存在的荒诞”困住太久太久了,她希望母亲能“见我之所未见”,她希望母亲能让她相信宇宙中还有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或许是另一种活法,或许是另一种选择,或许是另一个自己……当石头固然是很好的,但是当人真的就没有出路了吗?人类需要的是找到一个理由,继续作为人类存在和繁衍下去。电影的后半部分就是在尝试着做这件事。对于这种努力,作为观众的我是无比认同与期待的。因为,我相信,虚无主义也好,存在主义也好,都不应该是答案,而应该是问题。在我看来,所有具有野心的现代主义小说,可能也包括电影,都在努力尝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部电影给出的“答案”,令我十分失望乃至愤怒。
从1小时42分开始,母女关系再次颠倒,母亲必须拯救女儿,当然也是拯救自己——母亲必须成为女儿/自己的精神启蒙者。形势就在此刻急转直下。不需要作任何解释,战无不胜的母亲被无情地宣判:她完全无力承担她的职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Evelyn瞬间让渡出了拯救者/启蒙者的身份。是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Evelyn的“傻丈夫”、Joy的好父亲闪亮登场了。世界和女人终究要靠男人来拯救。再写下去,我就要吐了。
(以下是第二天的续写。就算要吐,也得吐个明白不是。)
面对“生存还是毁灭”这样一个非常西方的哲学命题,这部电影给出了一个非常东方的解决方案:以柔克刚。当然是以男人之柔克女人之刚。丈夫Waymond的天真、温柔和善良感化了无坚不摧的妻子Evelyn,Evelyn毅然决然地背弃了女儿Joy,选择和丈夫Waymond站在了同一战线。如果影片在此刻结束(1小时50分),那它将成为我心中的“神作”,一部真正具有批判性的现实主义良心之作。
可是我又不是导演,我就是个连影评都写不好的普通观众啊,我的标准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脸皮不要太厚哦。
能成为好莱坞大导演的人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吧,讲不下去的故事还得继续讲下去啊。于是,Evelyn用Waymond的方式继续战斗——没错,男人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脏活累活还是得靠女人来干——最后Evelyn成功感化Joy,it's a happy ending for everyone。电影造梦使命达成!
其实,我对这种合家欢式的大结局并没有(太多)偏见。甚至很多时候,当我在看电影时,我渴望的、我寻求的正是那种类似“希望”的美好感受,哪怕它是虚幻的。我也明白,很多时候“虚幻”本身就是一种珍贵的礼物。
但是,这部电影的美好结局让我感觉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这只苍蝇就是隐藏在性别颠倒中的新型父权。
在传统父权文化中,女人被设定为“柔”,她需要“刚”的男人来拯救。在新型父权文化中,女人被设定为“刚”,她TM还是需要“柔”的男人来拯救。父权文化中的“柔”这个字是有性别之分的。女人的“柔”是柔弱,男人的“柔”是柔强;女人的“柔”是柔顺,男人的“柔”是柔韧;女人的“柔”是柔佞,男人的“柔”是柔仁;女人的“柔”是柔情蜜意、柔心弱骨、优柔寡断,男人的“柔”是柔茹刚吐、外柔内刚、柔远绥怀。父权文化中的“刚”这个字也是有性别之分的,男人的“刚”是顶天立地,而女人的“刚”则会毁灭整个宇宙!(如果这都不算是对女权主义的污名化,是对女性的污名化,那我就真的不懂这个世界了。)
“尽管你一再让我心碎,我想告诉你,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选择和你一起,报税、开洗衣店。”
这就是男人最深情的告白,这就是男人拯救女人的方式,是的,只要有个男人愿意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就得救了!什么人生意义,什么虚无主义,去TM的哲学,有男人就够了!一个女人独自报税、开洗衣店是绝望,有个男人在身边一起报税、开洗衣店就是希望!这都不磕!
等一等,呃,这个男人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女人身边吗,他们不是始终“一起”报税、开洗衣店吗?那这个女人怎么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幸福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是了,问题出在这个女人身上啊,这个女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嘛!有这么一个好男人在身边,居然不懂得珍惜,活该她不幸福。不仅如此,这个女人的不幸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功劳”哦,她的女儿嘛。她的女儿居然也不认同她的幸福,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一套“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说辞,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幸福了,真是太可怕了,女儿真是太可怕了。
虽然女儿已经病入膏肓了,但身为母亲还是不能见死不救的。Evelyn拼命拉住想要跳入百吉饼的Joy,Joy死到临头还在口出狂言“只有在百吉饼里,才能获得最终的安宁,Evelyn”。她居然对母亲直呼其名,她居然将母亲视为一个个体,将这场母女对决视为一个女性与另一个女性的平等对决,这怎么能忍!Evelyn大喊“别再叫我Evelyn了,我是你妈!”母亲这个身份神圣不可摧毁,一旦母亲身份被摧毁,那父亲身份何在啊!如果父亲不能通过母亲来控制女儿,那满世界的女儿不都要造反了吗?Evelyn不就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管教,才和父亲搞到决裂吗?
再说了,母亲这个身份才是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彻底捆绑在一起的东西啊。在父权社会,一个女人成为母亲,从某种角度看,这意味着她分享了一个男人的权力,她成为了父权的捍卫者与执行者。有太多的母亲成为了精神上的父亲。一个女人是能够自立的,而一个母亲则只能依附于丈夫和儿女。Joy渴望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平等对话,但Evelyn的自我认知始终不是一个女性,而是一个母亲。所谓的母女和解难道不是另一种父权压迫吗?
最终促成母女和解的是母亲对女儿说的这句话:“无论如何,我就想待在你身边,我想永远、永远待在你身边。”Oh my Goddness,这难道不是Waymond对Evelyn说过的话的复制粘贴吗?我为自己听到这句台词时感到的震惊而羞愧不已,我还是太幼稚了,我在期待什么呢?男人拯救/征服女人的话术与母亲拯救/征服女儿的话术当然是一模一样的啊!面对Joy,Evelyn除了当Waymond的传声筒之外,还说得出什么好话呢!母女关系有什么特别的吗,一个女性与另一个女性之间的联结有什么特别的吗?在父权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所有的关系本质上不都是男女关系,不都是强者压迫弱者的关系吗?只要搞定了男女关系,只要男人拯救/征服了女人,这个世界就太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