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记 写于2022.5.29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中译名是《妈的多重宇宙》，在看电影之前我看到很多网络上天马行空的电影截图，结合译名，会以为这是一部“妈”在多重宇宙中找到“自我”的故事，当然后来证明这纯属望文生义，电影的主题并非个体的认同，而包含了东亚家庭关系的映射，又直指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01 东亚家庭的爱与痛苦

电影的设定中，人们每一次选择、遗憾和挫败都会分裂出另一个宇宙，人们通过宇宙跳跃使用另一个宇宙的自己的能量。而电影的主角是某个“最失败的”伊芙琳，她“什么都做不好”，却又因此“无所不能”。乔布·士巴卡在阿尔法宇宙中因为“宇宙跳跃”的天赋被阿尔法宇宙的伊芙琳逼迫不断地进行跳跃，超越了大脑极限，从而变成一个思维可以在无数宇宙中跳跃、丧失道德感和信仰的“恶魔”。

在最失败的伊芙琳的宇宙里（为了叙述方便，下文姑且称之为“原宇宙”），她是伊芙琳的女儿乔伊，正在为来自家庭的压力痛苦不已。原宇宙里伊芙琳一家的矛盾是很典型的东亚家庭矛盾：每日忙碌而抱怨生活的母亲、乐观却软弱的父亲、渴望自由的女儿，还有一个掌控欲强的“公公”（伊芙琳的父亲，我把他看作典型的东亚大男子家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以爱为名又自以为是的期待和伤害一体两面。网友评论说：“戏剧化的场景，彼此尖叫哭喊摔东西，追问你到底是不是要我死给你看，这样的画面出现在影视作品里对东亚小孩是种双重打击，不仅是感受着这些画面里相似的悲痛，更是清楚现实生活里自己甚至不会有机会来面对这些刺痛的冲突瞬间。”这也是为什么（至少在中国）许多人对电影结局有所诟病，认为最后“爱的和解”落入俗套了。因为现实中的父亲、母亲们并没有机会在瞬息之间经历每一个宇宙，看见那个压迫之下产生的最坏结果，即使是电影中的伊芙琳看见了恶魔乔伊，也仍然不愿意她奔向虚无，而大喊着“别叫我伊芙琳，我是你妈”将她拉回“现实”。有人说这是以爱之名的压迫的胜利，而这种情节对于部分东亚小孩来说是二次伤害。在这个层面上，其实我也很难对结局产生共情，因为许多中国小孩所熟知的场景都是电影的开头，母亲自顾自地安排、抱怨着一切，而乔伊的话被轻飘飘地略过，下一秒母亲下达“命令”，你才发现你费尽口舌也毫无意义，这种窒息的情节在日常中一遍遍地上演，而现实中没有人有机会瞬息全宇宙，最极端的结局无非是母亲面对小孩的尸体无力地重复：“我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不听我的呢。”但最普遍的“结局”应该是：没有歇斯底里的冲突，没有开肠剖肚袒露心迹，一切压力只是一点点地凌迟你，但“人怎么可能原谅自己的骨头与自己血，就像人怎么可能永远恨着自己的骨头与自己的血”，也因此没有和解，只有共存，和爱与痛苦共存。You live with it.

02 要“爱具体的人”……吗？

但如果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部电影，从乔伊（乔布·士巴卡）的视角出发，我们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感悟。阿尔法宇宙的韦蒙向伊芙琳解释他们的“任务”，可以在无限宇宙中自由跳跃的乔布正在制造某种物质，在其作用下：

“你穿的衣服第二天就变了，你的掉发情况也每天都在变，甚至你喜欢的咖啡喝起来味道也变了。我们熟知的生活开始崩塌，邻里间也失去了相互的信任，而你每晚辗转反侧，想着……”

“我们怎样才能回到原本的样子呢？”

在我看来，这是特殊时代背景下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危机，至少在中国，停摆的生活、悬浮的居家时光以及近处或远处的苦难都一点点蚕食着我们的精神，信念坍塌、意义虚无。乔布的虚无来自于她能够所见的无数宇宙，她眼里的世界只是粒子震动叠加形成的随机排列，而无论人们做什么，都会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中消失无踪。而那个阿尔法宇宙所担心的“物质”只是一个贝果而已。

“有一天我觉得无聊，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到了一个贝果上。所有东西。我的希望和梦想，我的旧成绩单，所有品种的狗，克雷格清单信息网站上的所有个人广告，芝麻，罂粟籽，盐……然后它就坍缩成这样了。你看，当你真的把一切放在一个贝果上，它就会变成这样。真相是什么？……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么一事无成的人生带来的痛苦和罪恶感都会消散。”

一个贝果，并非用来毁灭世界。在看见人们的“渺小和愚蠢”后，乔布选择自我毁灭。“Just be a rock.”但她同时又抱有希望，“我只是想找到一个人，能见我所见，能体会我的感受……我困扰于此太久了， 经历着一切，我本希望你能见我所未见，这样你就能说服我其实还有别的路可走。”

从这里，我们看见电影的另一层主题，它试图对当代人的焦虑、反抗、消极、摆烂、虚无等情绪作出回应。伊芙琳在看过那么多个宇宙后，依然选择了留在原宇宙，和家人一起，面对麻烦的税务申报和小小的洗衣房。

“你难道要对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吗？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为什么不去一个拥有比我更好的女儿的世界。”

“在这里，我们共度的都是那些让生活充满了意义的时光……我会珍惜这些时光。”

无论我们能否理解伊芙琳和乔伊的选择，现实是我们从未面临那个选择——我们无法宇宙跳跃，始终生活于此时此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伊芙琳的选择具有启示意义。恰如最近很流行的那句话：“爱具体的人。”

“爱具体的人”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要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罗翔老师在《我的青铜时代》中的阐释是：“人越是喜欢探讨抽象概念，越是觉得自己崇高，因为你越觉得抽象的人可爱，你就会越觉得身边的人不可爱，因为忙着爱人类，以至于没有时间爱具体的人。”

对我而言，虽然电影通过“家庭和解”来象征精神危机的消解虽然令我不太能共情，我也不愿意用小确幸来让自己岁月静好——不应当忘记的是，我们本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去爱生活和具体的人，而不是在避无可避的现实中以此麻痹自己，这样的爱难道不是无奈的、缩水的吗？我要如何视而不见那些不合理的畸形而和解一切呢？当然，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已经一直在努力着爱具体的生活，但也一直提醒自己具体的生活之上尚有一些事情不容忽略。我爱生活和具体的人应该是因为我选择如此，而不是因为我只能如此，更不是因为我本应如此。

“You aren't supposed to move here. You're just a rock.”

“There are no ru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