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陈丹青属于另一个语系，他的文字与言辞，总是让人耳目一新，而这种“耳目一新”，用他的话说，不过是出于“长期的封闭”。几年前看过一个采访他的视频，场面不算正式，也许只是个晚宴中间的小访问，采访者可能是80后的菜鸟吧，几乎每问一个问题就立马被丹青先生指出“你这是典型的文革话语”（还是“体制话语”？具体忘了）。
我是中国80后，我当时并不太明白什么叫“文革话语”，但是看多了他的表述方式，渐渐就体会出体制内的自己和他的思维方式、表述方式有何不同。确实不同。他的不同不在于他是艺术家，也不在于他在国外生活过，而在于他是中国的“冷眼旁观者”，问题在哪儿总能一针见血；他也只能是中国的“冷眼旁观者”，他毕竟是中国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前些年木心先生死后，丹青先生也越来越少见于公众视野。他一心扑在先师未竟的事业上。我也几乎忘了这号人物。直到《文学回忆录》隆重登场，木心一系列的作品一版再版，才让人了解这几年他干了什么。他可以叼着烟大骂中国教育，也可以深情地默默干着该干的事。
清谈节目《局部》的开头，是沉静优雅的氛围，一盏灯，一个人，一张椅，一本书，一根烟，一首巴赫的G大调大提琴演奏曲——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仿佛这才窥见丹青先生的本来面目——他原本是这样安静的啊！我的意思不是成熟稳重那种安静，而是独处时一个人的那种安静。尽管在镜头上，我知道仍有装的成分，但这种氛围没有他是烘托不出来的。
然后我一口气把16集全看了。他一个人对着镜头缓缓地说，我一个人对着电脑安静地看他说。我不懂画，充其量只是个喜欢看热闹的外行人，而镜头里的丹青先生虽然只是清冷一人，他的世界却热闹得很。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语言已不再是从前那般只有鲜明的针刺，而倒像尘封多年的老酒被翻出来，让“封闭的我”有了另一种耳目一新。用他的话说：很好，好在哪里，说不出来，你得自己去看。
看完之后意犹未尽，总想再多看几遍，但抽不出那个时间与环境。这个节目确实得像他录制的时候一样，得一个人、一盏灯、一杯茶地去看，才能看到真东西。
然后偶然间，发现这节目居然出书了，我不假思索就买了回家。（后来觉得也无可厚非，怎么可能不配书？）非常厚重的一本书，全彩铜版纸，无法捧读，你只能乖乖地坐下来，要么放在腿上，要么放在桌上，细细翻开来看。我看得很慢，几乎是品读，而非阅读，更非浏览。他的文字每每让我重看好几遍，不是因为看不懂，而是有启发，是来自另一种语系所碰撞出的闪亮火花，逼得我要停下来好好看看。正如木心有木心的语系，我知道，他的语言只能是他的，但是他所想要表达的，我知道远在语言之外。
很多地方的感受，他都坦言说不出来，似乎什么词句都无法描述，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比如他说他在佛罗伦萨的圣马可教堂看到安吉利科的宗教湿壁画——
— “我初次撞见他的真迹，脑子登时抽空，我的知识，我看画的记忆，立刻退远、消失，不起作用了……”
— “这是绝无仅有的经验，很难描述。”
— “你进到这里，不单沉静下来，而是，一切仿佛到此为止：你的家、国、过去，你看过的许多许多画，都远去了，记忆停顿，有点像电脑死机那样。同时，一切开始了……”
这种大脑“抽空”、“死机”的状态，我仅在十年前到敦煌莫高窟的时候体验过。当时在游记里是这样写的：
“走进阴凉的洞窟，脚踏着莲花地砖，一下子丢失了思想。我无法激动，只是小心翼翼……”
“面对高大的佛像，恍惚间觉得正在呼吸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不见得栩栩如生，但是气质显赫……他们坐在黑暗里，修炼着自己的光芒。”
然而实际上，那种经验确实笔墨难以形容，能写出来的，一下笔，已经不及当时内心的百分之一。
年少时，喜欢写作的我总以为“笔墨难以形容”这一说法很幼稚，不过是词汇量不够的借口罢了。年岁渐长，才慢慢知道这话的道理。而到了碰上另一个语系的丹青先生的今天，我才更明白“笔墨难以形容”背后的那份厚重与宏大。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我们的心量其实如苍穹那般无穷，是我们的思想形态所远远不能到达的，而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我们，却依然妄想凭借自己的狂妄就能完全描绘，而总是不肯低头承认自己不过这份厚重与宏大的其中一份子，并不需要太多的自我描述，更不用多么华丽的辞藻，只要是当下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说出来、画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语系、哪一个画派，有时可能只需要短短几句话（不必像我这般啰嗦）、几个小小的局部，都能打破语言、派别的隔阂，达至相通的心境。
也许是自以为是吧，但我从丹青先生面对镜头的憨然叙述及书面的字里行间，看到他的心气跟众多艺术家相通着，也跟体制内的语系相通着（不然他怎么会懂？），言谈间尽管有褒有贬，但褒贬皆因相通，局部与整体也皆因相通，相通于他锐利的双眼底下那颗本来安静的心。
其实，他的关注点并没有局限在任何局部。其实，他跟我们一样，并不属于任何语系。
扯了这么久，就用他在《局部》一书里我最喜欢的那一段作为结束吧：
瞧这个忠心耿耿的和尚。他画画，真的是在修行，不想到那是艺术。他没有手机、电脑、画册、汽车，他甚至没有画室。他的品德，可以当上十五世纪佛罗伦萨市委书记，可是他愿意把自己关起来，天天在小禅房里画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