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2012年的秋天,地点在日本东京都小金井市。梶野町某个郁郁葱葱的宁静角落里坐落着全世界动画迷心目中的圣地:吉卜力工作室。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天纪录片的导演砂田麻美敲开了吉卜力的大门,镜头短暂地停留在了一张写着“请容许我观察您工作”的白纸上,随后砂田便跟随吉卜力的主力创作团队,开始了几个月的集中拍摄。此前,关于宫崎骏这位日本动画界的大师,业内已经有了不少的纪录电影,这一部拍摄时正值宫崎骏花费两年心血绘制的《起风了》分镜绘本收尾的最后阶段,因此有大量的、与此作相关的工作流程的细微介绍。以此为支撑,即使最后这接近两个小时的成果显得结构松散,影片《梦与狂想的王国》的价值也没有像外界评价那样,仅仅止步于为《起风了》做最后的宣传。
然而,说是介绍吉卜力,影片的重点却几乎全部聚焦于宫崎骏的世界,从生活化的场景比如散步、爬树,到工作性质的作画、出席会议,无一不以宫崎先生为重点。其他几位吉卜力工作室的肱骨人物,除了总揽监督担当的铃木敏夫外,就连法务代表野中先生的出镜率也比另一位核心创作人物高畑勋要高。事实上,高畑勋作为发掘及起用宫崎骏、久石让、铃木敏夫等人物的伯乐、吉卜力的实际创始人和宫崎骏永远的对手,在以往的纪录片中也一向少见踪影。考虑到影片海报上的高畑勋、宫崎骏、铃木敏夫黄金三人组平均年龄已逾70的现况,作为最近的一部与吉卜力相关的纪录片,导演砂田麻美没能突破这一点还是略显遗憾的。也许砂田导演有自己的考量,也许高畑勋本人性格腼腆不喜应对采访,但最大的可能亦也许如同外界所说,是世人早已习惯将焦点投射在扬名海外、获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宫崎先生身上,从而选择性地忽略这位咋子吉卜力如影子般存在、进行着超缓慢生产的前辈人物。从这一角度出发,如果是抱有侥幸心理想了解高畑勋或其他人员的动漫爱好者及产业从业人员,就不必对此片抱有过高的期待了。毕竟吉卜力是一个汇聚了众多漫画执念者的工作室,这里不止是宫崎骏。然而本片依旧满满的宫老爷子,砂田导演唯一补足的视角,可能是一名姓三吉的女制作人,虽然只有寥寥几个镜头,却给人以吉卜力这个“大奥”女总管印象的三吉制作。比之其他工作人员,她的鲜活与敬业精神透过屏幕,有力地传达给了观众。这一点无论是不是砂田导演有意为之,对于我来说,作为一名女性,任何时候看见另一位女性站在与男性,比如另一位总管铃木监督,比肩的位置,都是十分安慰的。
当然,高畑勋的画面不足也有他自身的原因,据片中介绍,当时的吉卜力正全力策划并同时制作宫崎骏的《起风了》和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两部作品,但因为高畑勋的进度一如既往地缓慢,导致该片结束时作为观众的我们仅仅瞥见了一张发布会的海报。对高畑勋难以估计的进度,铃木监督和对手兼挚友的宫崎骏也感到万般无奈,在导演的即兴访谈中铃木等人一边埋怨着高畑勋的不上进,一边又尽最大努力全力支持高畑勋的创作,甚至《起风了》完成后,宫崎骏第一时间做的就是去工作室的天台,见这两位老朋友,与其他的细枝末节相比,这种紧密维系的信赖关系才是本片由始至终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总之,本片意在向我们展示一间声名显赫的动画工作室的日常,而既然砂田导演仍选择了以宫崎骏为主导的纪录,那么这里也就不能免俗地要提及他和他在吉卜力理想国创作出的作品了。

◆关于宫崎骏◆

即使是同样的题材,每个人解读的方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砂田麻美比较随意的拍摄手法,在即兴的采访问答之间插入吉卜力周边景色的空镜,用于事件与事件之间自然的场景过渡,都是很能使观者代入其中的做法。砂田镜头下的宫崎先生非常的鲜活,像一个大孩子,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惯常的掌控欲,但也懂得听取团队的建议。起用非专业的庵野秀明作为《起风了》的主人公掘越二郎的配音演员,是宫崎骏团队灵光一闪的结果,虽然起于玩笑,却最终在宫崎先生的坚持下得以通过。毕竟让EVA导演,略带口吃的庵野来诠释一个矛盾复杂的主角,而放弃雇佣专业声优是很不保险的做法,换了其他人的作品,工作室不愿意承担如此的风险。可是他是宫崎骏,他的名字就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在实力面前漫画家应该有相对的自由做这样的选择,而且工作室显然也习惯了宫崎先生偶尔的固执,如果宫崎骏把这个决定交给其他人,恐怕铃木和三吉才会吃惊。所以许多时候,是宫崎骏的决断让吉卜力维持着常年的高产,维持了宫崎氏作品的原汁原味,也为工作室积累了不受限自由创作的资本。铃木敏夫就在片中直接赞赏宫崎骏“5秒就能决定海报的编排”,正是这种可怕的执行力,一定程度上帮助吉卜力成为动画界最后的桃源乡。此外,宫崎是出了名的要求严格,对自己也对他人。在员工助手们眼里,他是一位麻烦却受人尊敬的上司。吉卜力的核心团队成员曾坦言“他把员工们当成是木屐”,希望助手能立刻理解并输出自己脑中的想法,即使明知助手们在无数次努力后会感到乏力而离开,也要一如既往地贯彻理想主义。
当然,除下他在旁人看来耀眼的光环,他也是一个经常气馁、怀疑自己和不自觉拖延的漫画从业人员。在夜路归家时,说着“明天应该会容易画吧”;在与助手们沟通时,承受着不被理解的苦楚;在对自己年迈身体感到焦躁和力不从心时,忘记镜头的存在骂出脏话,这样的宫崎骏,是一个努力做好自己分内事的“天才”。兴致来了就爬到树上去观察吉卜力小小的世界,还邀请砂田导演一起看,理由是“别光顾着拍摄啊”,晨间与员工们朝气蓬勃的做早操,凌晨一点一个人在无人的工作室,一丝不苟地修正画面,他的精力旺盛得不像72岁的老人。跟随砂田导演的镜头,我看到的是一个和前辈高畑勋拼勤奋的老人,一边笑说自己是“活在21世纪的20世纪的人”、拒绝核能和现代便利的电脑作画工具,一边创造出一部又一部属于自己的杰作的活跃的顶尖动画职人。
自《天空之城》后,吉卜力就屡次传出宫崎先生即将引退的流言,甚至,宫崎骏被媒体认为是一个擅长利用退休声明炒作的商业奇才。在这部纪录片的最后,是《起风了》的试映会和一份宫崎骏引退声明的剪报,砂田导演的旁白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没有常见的怀疑或是过多的惋惜,有的只是镜头下空无一人的工作室,葱郁的吉卜力小径和宫崎先生面向画面缓步走来的悠闲身影。于是我们感到这一次,他是真的决定休息了,没有接班人的保证,也带着那一点不愿服老的倔强“我希望可以再工作十年”。总之,属于他的幻想乡已经谢幕,但属于吉卜力全体成员的创作热情并没有消亡,工作室后来参与的《回忆中的玛妮》就是明证。

◆关于《起风了》◆

第一次看这部纪录片是在看完宫崎骏《起风了》之后,作为作品的幕后周边,希望一睹动画人的真实想法和创作环境。然而现在再次回顾,是看过张钊维导演的纪录片《冲天》之后,心情有些微妙的转变,正如宫崎骏陷入创作矛盾之中所说的那句“各种感情混杂其中”。看到宫崎骏坦言喜欢零式战斗机,又不能把它画得很帅的那种纠结,投射了宫崎骏父亲影子的主人公掘越二郎也明显烙刻上了这种矛盾。对于战争,大众向来是无力的,要么懵懂中被利用,要么不知所措被波及。零式机的创造者掘越二郎内心毫无疑问有柔软的一面,他与病弱的妻子都不希望民众受苦,但偏偏在许多手艺工作中,着迷的是战机的制作。这期间机缘巧合,主人公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已。且不去评说掘越二郎的行为正义与否,他的身上一定充满了宫崎骏对父亲的怀念。片中宫崎骏说父亲开设的宫崎飞机厂就是二战期间为日本零式战机提供零部件的。这就解释了为何宫崎骏笔下的故事,多次出现飞机与战火,宫崎先生在片中提到日本战时的场景也是一脸无奈,再加上NHK等国家机构对吉卜力作品的种种限制,打从一开始,这部作品就不可能以客观的角度直面残酷的战争,唯一确定的是随战争苦难带来的反战意识。于是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个有志于飞机强国梦的精英主人公,在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以自己认为的信念,报效祖国,实现个人理想的过程。本来宫崎骏是写了一个所有人都死去的结局,后来临时又改了结局,让掘越二郎的妻子菜穗子对他说要活下来。虽然宫崎骏一直强调这部作品是给成人看的,但多年来“为孩子们创作”的信念已经深入内心,最后一刻还是对结束幕做了改动,也给影片带来了相对光明的收尾。对于这次改动,宫崎骏给出的解释是“即使命运存在,要表现是意志”,与另一位专注反映现实的导演高畑勋不同,宫崎骏始终是心怀积极,即使内心很清楚这种积极是多么的虚幻无力。

◆关于吉卜力◆

吉卜力是一架飞机的名字,片中宫崎骏说他偶然看到了就采用了,而吉卜力的前身是德间书店投资的子公司,是宫崎骏前辈高畑勋的理想国。这里有一种传承的感觉,在砂田麻美拍摄此片时,吉卜力的主要团队有两支。一是以高产的宫崎骏为首的理想国,二是十年磨一剑,件件是经典的高畑勋团队。两人的风格从根本就不同,一童真一现实,互为表里,组成了吉卜力的光与影,但就表现形式来说,又难免殊途同归。两人即是外界传言的对手,又是超越同事的朋友。
另外因为主创人员已经高龄,工作室需要补充新鲜血液,就有了片中很有意思的一幕,人事负责人对刚入职的新人强调的是,工作室非终身聘用的规定,这在忠义为主的日本会社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新人们得到的是自由的工作氛围,和一个与大师为伍的锻炼机会。对于在职的许多人来说,吉卜力更像是一个学校,这里的人们不是只知埋头做事、听从上司吩咐的下属,融洽时会给人一种家人的错觉。会给三吉主婚的宫崎骏确实不爱摆什么架子,正经开会时大家也时不时地偏离话题。比起工作,工作室在意的是关系的维持。在砂田导演镜头下,三次出现工作室养的一只叫牛子的猫。牛子很像是吉卜力的一个缩影,采访刚开始时,牛子下意识地掉头离去,避开了陌生的镜头,最后牛子却安然地在拍摄中睡着。繁忙时的吉卜力大家紧张有序地工作,即便回答导演的问题,手中的笔也不会有些许迟疑,连牛子都懂事地止步于工作区。宫崎骏笑说,自己的大脑已然分区,可以同时操作两件事。
尽管时时有截止日的压力,吉卜力相对于日本其他风雨飘摇的工作室,处境已经是好多了,对比另一部纪录漫画天才浦泽直树工作室的短片,有一句话应是共通的,“专业就意味着有截稿日等等这些固定的压力,但积极面对这些,以负责的精神尽最大的努力也是专业人士所必需的”,深以为然。理想的国度依旧需要现实的勤勉去支撑。吉卜力创造的是梦与理想,但本身仍是现实的一部分,这就有了本片使我深受感动的两个片段,其一是三吉试图对宫崎骏隐瞒怀孕,以保证《起风了》进度照常。另一个是最后穿插剪辑,宫崎骏眺望着窗外的城镇,述说着灵感来自于对现实的细心体会,就算是非常理的状态,最后让它们在笔下一一呈现。伴随着宫崎先生话语的是数十年来吉卜力的经典作品,那些狂想的片段一一闪回,最后又定格于窗外的平静小镇,给人虚实交错,目不暇接的观感。
满目葱绿的吉卜力如同一位保有童心的长者,在这个“充斥工业生产的垃圾”的世界,带着“让功成名就见鬼去”的朴实,耐心地雕琢自己的每一件作品,珍而重之。哪里有那么多的天才,有的只是在寂寞中守住理想的凡人,最后的桃源乡属于一群对动画热忱的人,而吉卜力不负此名。

梦与狂想的王国夢と狂気の王国(2013)

又名:The Kingdom of Dreams and Madness / Yume to kyôki no ôkoku

上映日期:2013-11-16(日本)片长:118分钟

主演:宫崎骏 高畑勋 铃木敏夫 庵野秀明 约翰·拉塞特 

导演:砂田麻美 编剧:砂田麻美 Mami Sunada

梦与狂想的王国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