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芙作为《性爱自修室》全剧唯一一位明面上的女权主义角色，却无法「真正拥有自己的一间房」—— 编剧纳恩在这条暗线中构筑的人物矛盾，与现实中性别平等的曲折进程遥相呼应。
话又说回来，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其实自成一套检验体系——通过女性角色和她的房间是怎样的关系？——我们能够看出一部影视作品是否对女性角色投注了充分而公平的想象。
去年，一部名叫《性爱自修室》（sex education）的英剧被豆瓣友邻们评出了9.1分的高分。今年年初，这部剧的第二季续作质量在线，交出了9.0分的好成绩。
剧中，男主人公欧提斯的母亲是一位性爱咨询师，他因此比同龄人有着更多的性知识。
女主角名叫梅芙，头脑灵光、行事果决。
阴差阳错地，她邀请男主一同在学校开办秘密诊所，为荷尔蒙膨胀的年轻人提供有偿的性咨询。
如果逐字翻译，这部剧的中译名应该是《性教育》，两季共十六集的内容也一直与性的各类困惑相关。
从男性的「做爱表现焦虑」、到女性如何与自己的身体需求相处，再到校园霸凌、避孕、怀孕与堕胎、性羞耻等等，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无性恋各类关系模式的亲密问题在这部剧里都有涉及，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而在所有性问题的交岔口，《性爱自修室》传递给观众的核心思想永远是：真诚地对待自己和他人，勇敢地面对不公，以尊重为起点，在探索中成长并接受自己。
两季里，剧组更是花了许多篇幅来描绘性别不平等的现状下，女性需要特别面对的困境，比如荡妇羞辱（第一季）以及性骚扰（第二季）。
而无论是哪一个桥段，女主梅芙在推进剧情走向以及解决问题方面都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比如第一季中「荡妇羞辱」这一条故事线：梅芙曾因为拒绝男生的亲吻而被报复，学校里充斥着关于她是「滥交女」的谣言。
鲁比是梅芙的同学，她在剧中的人设颇有些尖酸与高傲，会时不时地对梅芙和男主出言不逊。和梅芙一样，她也有过被「荡妇羞辱」的经历。
而梅芙则不顾鲁比对自己的刻薄，事发后主动站在了露比这一边，为她声援道：「没有人该被羞辱」。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校长不得不在开校会时出面发言，结果却适得其反，惹得学生们公然以鲁比的私密照为笑料交头接耳。
而最初将照片传播出去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鲁比居高临下的性格、但又和她走得很近的闺蜜奥利维亚。事件的发展超出了奥利维亚的预期，她也有些后悔和内疚，于是主动站起来，当着全校的面宣布：「照片里的是我的阴道」。
我们的女主梅芙则在此时紧跟着站起来，带动了其他勇敢善良的女生们（和一位男生）共同保护受害者。
第二季中，梅芙的好友艾米在公交车上遭遇了性骚扰。从后几集的内容可知，艾米其实受到了不小创伤，但却强撑着精神，打算不了了之。梅芙察觉到异样后，鼓励艾米去警局报警，并从头到尾陪在她身边。
梅芙具体读过什么书也是国内外观众们乐于八卦的彩蛋
在梅芙喜欢的作家中，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是经常出现的一个名字。
第二季里，伍尔夫的书本以及画像作为彩蛋出现在许多镜头当中。
伍尔夫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意识流的叙事和对细节的入微刻画使她的表达真实而透彻。同时，她也是70年代西方性别平等运动的标志性人物。
伍尔夫在1928年剑桥的演讲《一间自己的房间》，描绘了她虚构出来的「莎士比亚的妹妹朱迪斯」的人生画像，情理兼备地阐述了「教育」，以及「属于女人们自己的房间」这两样事物对性别平等的重要性。
《性爱自修室》第一季中，杰克逊为了追求梅芙，主动阅读梅芙喜欢的书籍，其中一本便是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性爱自修室》频繁cue到伍尔夫，显然与其编剧劳瑞·纳恩（Laurie Nunn）的女权主义立场相关。
从纳恩的履历中可以看出，性别议题是她创作的中心聚焦点。
2016年，纳恩写过一部关于意外怀孕的短片。
2017年，纳恩的戏剧《布朗国王》讨论了男权文化对男性的情感压迫。当年，这部戏剧获得了欧洲范围竞争最激烈的戏剧奖布伦特伍德奖。
编剧兼作家出身，又对性别议题如此关注，纳恩对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这部女性文学的至宝不会不熟悉、对「女性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句性别平等宣言一定不会陌生。
如此一来，《性爱自修室》当中一处隐藏的情节安排便十分有象征性意义了。
看过剧的各位可以稍加回想，整整两季，梅芙是唯一一个无法完整拥有自己房间的女性角色。
这一反差在细数剧里的其他女性身影后更加突出。首先是男主妈妈，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
想要获得性体验、但因为患有阴道痉挛而无法达成愿望的莉莉，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画她的「外星人情色漫画」。
富家女艾米，住在比唐顿庄园差不了多少的豪华别墅里，理所当然有自己的房间。
欧拉，男主在第一季末尾和第二季前半段的女朋友，随心所欲地在房间里玩马里奥游戏、做春梦。
虽然梅芙也有自己的住处，但在第一季中，她的问题哥哥在第六集不请自来，住进了她的小方舱里。
第二季第三集里，梅芙的妈妈带着和梅芙同母异父、仍需以婴儿车代步的妹妹住进了梅芙的小房子里。收留二人后，梅芙只能睡在沙发。
对伍尔夫的文字如数家珍、家中珍藏着《一间自己的房间》的梅芙，却是全剧唯一一个无法掌控自己房间的女性。这恐怕不会是因为编剧疏忽而造成的情节漏洞。
在此之上，梅芙在剧中曾以精确的言辞描绘过「自己想要的房间是怎样的」。
作为全剧唯一一位明面上的女权主义角色，却无法「真正拥有自己的一间房」—— 编剧纳恩在这条暗线中构筑的人物矛盾，与现实中性别平等的曲折进程遥相呼应。
不仅是梅芙，《性爱自修室》的女性角色各有各的特点，可见剧组的编创人员是下了功夫的。
在影视剧领域，对女性角色的关注其实是近期才逐渐常态化的行业状况。
在此，有一个并不严谨、但屡试不爽的「性别视角观影法」，叫做贝克德尔测验。它可以帮助观众们甄别一部影视作品是否用心刻画其中的女性角色。如果一部作品：
1. 至少有两个叫得出名字的女性角色
2. 她们互相交谈过
3. 谈话的内容与男性无关
那么，这部作品对女性角色的刻画就算是合格了。
说起来，贝克尔德测验和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也不无关系。早在1928年，伍尔夫便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讨论过「文艺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如何被刻板印象所束缚」：
「……虚构女性，我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太过简单了。……我试图从自己的阅读经历中举出一个‘两位女性是朋友’的例子。……她们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女儿。但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她们的身份是由和男性的关系展现的。」
话又说回来，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其实可以自成一套检验体系——通过「女性角色和她的房间是怎样的关系？」这一问题，我们同样能够判断影视作品是否足够用心地展现了女性人物的复杂性。 年初放送的国产剧《安家》，第一集便突出了「独立的房间」对女性的重要意义——妇产科大夫宫蓓蓓博士与丈夫、儿子、爸妈总共五口人挤在62平方米的老房子里，因为对新房的要求比较苛刻，一家人已经找了近一年的房子。
在车里，同为博士的丈夫抱怨宫蓓蓓要求太高，不理解为什么宫蓓蓓必须要一个储物间。实际上，宫蓓蓓希望把储物间改成书房，不然自己没地方给学生批论文。
而《安家》的主人公孙俪打动宫蓓蓓的绝招，便是为她找了一间有独立空间的房子：
《安家》之外，放眼其他绝大多数国产的职场或城市类电视剧，剧组对女性（和男性）房间的想象其实比较扁平，许多时候呈现出一种简单直接的二元分化： 年轻、未及成熟的女角们的房间富有个人风格，生活的小气氛十分浓郁：
至于更年长一点的、成功的商业精英女，房间大多以极简主义风格为主，线条感明确。在霓虹夜景、咖啡红酒的消费主义包裹之下，你很难在品量优越的家具与服装之外，感受到她有什么兴趣；独自一人的她是怎样的性格；她的冰箱、抽屉、书架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当然，房间不能作为透析女性角色的唯一基准，喜欢都市极简风、追求高层公寓落地窗也并无什么不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女性和房间的关系，是一种掌控还是被掌控的关系？
像《欢乐颂》的安迪、《完美关系》的斯黛拉、《三十而已》的太太团们，回到家时看到的是保洁阿姨和家庭煮夫细心打理好的空间，当然可以全心全意地放松。在编剧们虚构的成功女性身上，30岁的她们是家庭空间的掌控者，没有家务缠身，加班读书开趴体都是自己能够掌控的。
但现实究竟真是如此，还是更像日剧《坡道上的家》所刻画的那样——屁股粘在沙发上看电视玩儿手机的丈夫、凌晨不停哭闹的宝宝、地板餐桌床铺上的灰尘、冰箱和砧板上的果蔬肉菜——女性与空间的关系，在这里是一种被掌控的、谦让于房间里其他存在的关系。
构成这种被动关系的罪魁祸首当然不是男性。他们同样被「赚钱养家」的压力撕扯在家庭与工作之间。
对于梅芙而言，尽管她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房间，但她在是非判断上并不滞后，该做主张时会勇敢地下决定。
尽管不是所有困局都能仅凭一己之力被完美解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费力地「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更需要我们留意的或许是：「空间」这一概念并不仅仅是物理的，也是观念上的。
梅芙或许没有物理意义上仅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她自主与独立的精神界域不会轻易地受到影响。 诚如女权运动家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所言：
「把家庭主妇禁锢住的一砖一瓦、以及把她们束缚住的日常——作为旁观者，这些都不难察觉。但另有一层禁锢与束缚，发生在她自己的思维与精神中……甩掉思想上的包袱并不容易……但当她聆听到内心的声音，她一定会逐步迈入一个他人无法企及的自我领域，在那里，随之而来的真相与自由将引导她继续前进……」
关于「空间」与「性别」的话题，更多创作可见微信公众号 【后生价值】
本月插画特辑「一间自己的房间」：
撰写 | 年见
编辑 | 陆召袂、Ms. Glide、千钦
